文 / 赵慧玎
RH2013-11 2013 Oak,Stone 200×33×95cm
“恢复”与“家具”是金镇宅创作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继2012年的《功能恢复-归家》(Rehabilitation-Returning Home)系列作品之后,他在今年展出了《功能恢复-2013年》的一系列作品。在《功能恢复-归家》中,金镇宅从宏观的角度去面对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对现代价值观及社会结构进行质疑,并试图治愈被此种背理所伤害、桎梏的人群、事物。而在今年的《功能恢复-2013》中,艺术家试图还原的是自己,是曾经失去过的另一种自我。
在攻读雕塑专业之前,金镇宅早已接触到“木匠活”。艺术学院的教育体系教给艺术家的是如何掌握雕塑语言,这是一套有着深远渊源的规则性很强的语言体系;而劳动手作的“木匠活”经验带给他更多的是如何尊重材料,即如何自然而然地对待木材。这两种体验融入到一起就形成了今天如此独具匠心的风格。与雕塑结缘后,他热衷于探索各种材质,追求不受任何材料及媒介局限的创作活动,尤其注重研究不同材料的物理属性,并探求最能够显示出材质固有本质的运用方式。在探索传统物质材料的同时,他还关注由社会发展及时代变迁所带来的副产物,如现代城市化过程中被拆下的老木头,因农业生产模式的变化沦为无用之物的农具、铜器等, 并借用这些素材进行创作,使得它们能持续着生命力。金镇宅还时常反思自己作为当下艺术家的角色,深入思考作为社会成员如何发挥自己的擅长并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这些想法使他建立更广泛的视角和思维方式。
现代化的生活方式给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容易让人固步自封、陷入惯性思维的泥潭。以追求合理性为原则,追赶速度越快,选择简单又容易的生存方式,导致快餐式的模式蔓延于现代社会。人处于这种环境中,特别不易为某一件事情专心投入并追求其深度。相反的是,想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汲取更多更广更精确的东西。在这股浮躁的社会浪潮中,几乎人人都不能幸免,都或多或少地被这种风气所影响、感染。因此,金镇宅通过今年的这一系列作品,试图找回似乎丢失了的机能,让自己回到创作的原点,并试图找回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被忽视的“劳动的价值”,同时想使人感到劳动是光荣的、神圣的,体力劳动并不亚于任何一项精神劳动。在“一切向前”的大潮流中,金镇宅努力回溯的过程和虔诚心态显得另类而特别,但固守内心的那份宁静是避免过度浮躁化和肤浅化的最后一道防线,《功能恢复》的系列作品便是艺术家提醒人们时时不忘内心那份虔诚和宁静的一种呐喊。
作为八零后的艺术家金镇宅有着成熟的创作风格,这或许跟他另类的坚持有关。金镇宅的艺术给加速的时代一个反抽,大家追求加快速度、想要舒坦生活时,他却一股傻劲儿地去踩闸,并故意让自己处于陌生又艰难的状态之中。从缓慢的视角观看到的世界与从前的决然不同,他开始看到过去被速度遮掩住看不到的东西。带着锐利又思虑的视线去关怀这些无人理睬的事物,我想这就是上帝给艺术家的一种召命。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论及艺术和手工艺的区别,在手工艺劳动中主体被对象的存在所束缚,是不自由的,本身是痛苦的,即手工艺品中,经过训练所获得的强制性机械性技巧的成分太多,而艺术创作却好像游戏,本身是愉快的,主体在艺术创作中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我想康德在这里误解了“劳动”的概念,他所说的强制性劳动只是剥削社会中“异化”了的劳动,是片面化的劳动属性。而且,艺术与劳动两者并不是一个相对立的关系,艺术创作需要以实践为根底。对金镇宅而言,强调手工艺的作用并不是他创作的最终意图,它是能够实现创作的一种因素。这不同康德主张的将手工艺看做是被动、不自由、被迫性的。我想,艺术家在创作中在工艺上掌握了相应的技艺,是不是能让艺术家的手更放松,不需拘泥于形式和手法、让观念显示得更分明呢?金镇宅的实践不单是为了磨练技艺,虽然其过程中也感到痛苦,但此痛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加自在地玩好康德所说的“游戏”——艺术。
当下的各种艺术门类——美术、文学、哲学、音乐等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这种趋势使人觉得创作变得更加无拘无束。从另外的角度看,美术不由得在丢失自己固有的属性。在某种意义上,金镇宅所要实现的不仅仅是还原自己,而是更高层面上的恢复,即亲身实践出美术领域中“恢复工艺”的概念。 在当代艺术中,流行“观念”的今天,金镇宅却试图通过强调工艺来表达观念。我想,这种逻辑与所谓的观念艺术所采取的方式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金镇宅在描述自己的创作时,往往不把它称为“做家具”,而给予“借用家具”或“以家具为媒介”的说法。可见,家具在他的创作中,像是一种康德所说的“共通感”。家具在这里是鉴赏判断的一个前提,它让观众潜移默化地接触艺术家的创作,引导观众到沟通的窗口。一旦与观众见了面,它便不再局限于要引起人们对于家具的普遍情绪和审美感,而是会带你进入审美的探索之旅。
在探求工艺性的同时,金镇宅对“当代”(contemporary)这一概念提出疑问,在自我与当代、雕塑与工艺这四者微妙的关系中,寻找自己的定位和方向。“当代艺术”在时间上指的是当下的艺术,在内涵上也主要指具有现代精神与具备现代语言的艺术,即它是以时间与观念所界定的概念,并非局限于某种形式或手法。但也正因如此,“当代艺术”也越来越成为一种时髦和概念上的空壳,因为几乎人人都在强调自己的当代性。我想,以当代概念、当代精神为创作起点的话,再逼真的人物肖像画也可称之为当代艺术。以此种想法为思考出发点,金镇宅的创作也慢慢在找到了自己的宗旨。今年金镇宅展出了外表看似毫无当代,并既强调工艺性也具有实用功能的一系列作品。通过此,他是要提出对传统工艺的恢复,还是通过倒行逆施的方式要纠正人们对“当代”此概念的偏见?无论如何,他的这种想法和实践无疑是当代的。
今年2月,金镇宅毅然放弃稳定的生活,开始定居在北京这个陌生的城市。为了找回丢失了的自己,他有意把自己从熟悉和舒服的状态抽离,将自己置身于陌生和无奈之中。对于金镇宅来说,与陌生环境的抗争是一种自我修炼的过程,其修炼的结果也将在本次展览中亮相。本系列的作品从采集材料到加工以及打磨上油等琐碎工作,全由艺术家一个人完成。仅从外观看,金镇宅的作品跟我们常见的家具无明显差异,然而,更近一步去观察、更近距离倾听,处处可看到艺术家思考的痕迹,可听到他想要表达的故事。在制作形式上,艺术家采取了传统的榫卯结构,但细观其材质、纹理、形质,就会于无意之中体味到艺术家精心的雕琢、苦心的思索,以及寻找并尝试各种未知可能性的执着。
金镇宅一直坚信,艺术是一种“形而上”的观念,但同时需要兼具“形而下”的“器”的属性。因此,他一直致力于将这两种习惯被人分离的二元属性,以一种微妙而深刻的方式去融合。金镇宅的创作,给人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使人能够时时反观自身,关注与自身更加息息相关的事物的自然属性。从人类文明开始到现在,人类与所有非人类之间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人们习惯于将一切事物改造成便利于自己的形式。金镇宅试图向人们展示那个被人改造之前的乌托邦,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相融共生的状态。我想,他创作的出发点还是以人为本的,只是在寻求一种不以唯一概念强加对方的共存方式。通常的家具以尽可能为人带来舒适感为追求,但他的家具有时故意给人带来不便之感,这种“不便”既有使用习惯上的挑战,又对人们既已形成的思维习惯构成冲击。总之,金镇宅将单纯“实用意义上的用”扩展为“观念上的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谈论他的创作是家具还是作品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就像是把它抓来放到想摆脱出来的二元对立思维里面而受审判,恰恰与他创作理念是逆反的。
在金镇宅的作品中就融入着他的人生故事。他的创作通常是从搜集材料开始,哪怕是一颗小小的石头也是自己亲手采集和选定,继而从它们那里得到灵感,斟酌怎样尽可能赋予它们最合适的功能,如何找回失去过的功能。在这功能的找寻中,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体悟融入木、石等材料中,与它们产生共命运的共鸣。木、石等材料像等待被援助的生命,在拯救这些“本源生命”的过程中,艺术家也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得到了恢复被现代浪潮所冲击的功能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