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中,历来都不乏善书者,但他们往往不以书法名世,且在书法艺术的追求上,也往往走的是一条个性化极强的道路,画家徐忠平的书法即如是。徐忠平是一位极为优秀的画家,他痴迷于画画,中西兼通,但书法同样是他难以舍弃、达于痴迷的爱好。最近,应友人魏广君之邀,他拟将自己近年的书法作品结集出版,征求我的意见,为此,有了以下谈话,今整理成文,希望本文能成为理解当今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书法形态的有益借鉴,希望本文能成为打开封闭在历史时空中的古典书法精神的一把适用的钥匙。(傅京生)
傅:我对历史上的书家作品与近现代书家的作品都十分熟悉,已经有些“五岳归来不看山”,但看了你近年的书法作品,还是很兴奋,你的书法内蕴有深厚的传统精神,但形式很新奇,在当代书坛,你的这种书法样式相当“出彩”,您是否一直在追求这个结果?
徐:其实不尽然。对书法我确实常有理想,我的书法理想,是与我的生活体验、艺术见识、艺术胸襟与人文感受的推衍相互关联而衍生变化着的,二十年前与今天,我对书法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你的提问却使我想起一件往事,1993年我从黑龙江到中央美院书法研修班学习书法,初来时未租到房子,夜里就把研修班教室的课桌一拼,凑合着睡,那时同学们都很珍惜这个学习机会,晚上12点以后人才走净,早上6点半就有人来,人来之前得赶紧把铺盖塞入桌洞,做贼一般,苦不堪言。如此这般的半年以后,一天清晨,跟我情况一样的一位同学打开半导体收音机,里面传来舒缓、深沉、悠扬的大提琴声,难以言传的美。突然,我有了一种被博大恢弘的精神抚慰的感觉。我马上明白了,将来我的书法就要写成这样的效果,所以那时我拼命练技法,目的就是希望将来能如庖丁解牛那样自如地表达出我的人生感受与生命感受,并能因此让他人感动,这是我几十年来孜孜以求的一个不二目标。
傅:书法自身的文化特征与审美标准,在现代书法界还是一个尚待深入探讨的大问题。你在这方是资深研究者与实践者,请你就这两个互相关联的问题谈谈你的看法。
徐:传统书法、现代书法、当代书法,它们分别反映了中国书法艺术在不同的历史情景中不同的存在状态,自清代乾隆、嘉庆以后,一些锐意改革的书法家在实践上开始尝试变革,但这只是在传统书法内部的调整。在农业文明时代人们也只能如此,所以他们创作的书法仍然是传统的文人书法。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些前锐人物开始把书法纳入到国际文化环境进行比照研究,这是工业化、信息化时代的必然趋势。在国际化视野中,书法不再仅仅是中国文化内部的事情了,于是书法的自身的文化特征与审美标准自然也发生相应变化。当然,现在这个问题目前尚没有可能成为理论问题,因为书法实践中积累的理性经验的“量”,还不足以使其可以上升入理论思维,所以书法的自身的文化特征与审美标准等问题目前只能是一个实践与探索的问题,所以多元探索、书法样式的多样化以及多层次探索,应是目前书法艺术的主要的文化特征。而书法样式的多元化、多样化以及多层次探索,也使统一的审美标准难以存在,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一以贯之地以“与时俱进”的方式追求书法的人文精神,而不是先有一个追求的范式然后再十几年不变方向地重复自己的基本原因。对当代书法家而言,关键是要创作出好作品,让时代筛选,有才华的艺术家、聪明的艺术家,他所努力的方向,不是固守既定范式,而应当是不被时代所淘汰。
傅:与中国古代书法的经典作品相比,“传统书法”在目前的创作状态是一代不如一代,它还有生命力吗?
徐:中国文化传统极其深厚,必须继承。前几天我写一件传统样式的书法,竟然被自己的作品感动得流下眼泪,这就说明传统样式的书法经过文化转型,无疑具有巨大的生命力。但我们必须注意,一个书法家如果每天浸淫于古典法帖而设想书法应该如何让现代人感动是行不通的。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一个以全球化命名的时代,应当将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视觉文化都视为是一种可供再创的文化资源,所以书法创作原则上不是向古典主义后退,而是向前看,即使是做仿古样式的书法作品,我们要做的也是要通过这种形式,将古典文化中于今有益的思想观念提升到当代文化层面,使现代人已经异化、失衡的文化心态找到一个制约其异化、失衡的砝码。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书法”犹如一道美味的精神大餐,她绝不是历史杂碎做的拼盘,所以这道大餐用什么样的“原料”来做并不重要,但中国文化精神、民族性格绝对应是这道大餐的主要味道。为此,“传统书法精神”在当代无疑仍然会有旺盛的生命力,但她必定是要被整合在崭新的艺术形式之中才能生存的。
傅:看了你近期的作品,我感到你一直在不断地对自己提出新问题,不断以新锐的面目在自我否定中面对新的问题,你能否谈谈你现在理想中的书法是什么样的?因为只有不断追求自己理想中的书法,你才能不断提出新问题,不断在自我否定中面对新问题。
徐:让书法冲出牢笼,成为当代人文精神前沿问题的探索者是我的目标。在书法界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在有关书法的传媒上也很少见到我的书法作品发表,但书法却是我艺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我投入的时间量也最大,我一直与书法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因为书法犹如我的梦中情人,我不需要她有地位、有名份,她使我迷恋已经足矣。在绘画上,我于1976年即毕业于哈尔滨师大艺术系,受到过严格的学院派教育,几十年来也从未放下过画笔,绘画的技法语言对我而言是不成问题的,但有些思想、观念、情感、意志与心灵冲动,不用书法就难以表达,我常被自己书写的作品感动,有时是被书写的诗文内容所感动,有时是被书法线条的变化偶然组合构成的美所感动,有时是因为体会到在“天人合一”状态书法的愉悦而感动。我想,我理想中书法应当首先是书写时能感动自我,然后是也能因此感动别人。此外,更为重要的是,任何艺术家的审美理想都应当是有时间性的。我想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书法家,在20世纪80年代,其实践主要应是深入探讨传统书法现代转型的有效性,而进入新世纪,我想,通过书法特有的技法语言而在跨文化整合中凸显中国风骨,应是她的主要任务,对我的书法或“现代书法”,应当作如是观。
2003年7月流火于东华门会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