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秋水的波纹上,让水流把我一直送到冬日的深处……
忠平说:“我自己就是一条古怪的黑鱼。”正是这条黑鱼,一个长年生活在小兴安岭北麓的画家,有一天忽然写起了诗,并写了许多。这是他心灵的日记,叙说他在漫长的冬日之苦中挽歌般的心境。
生活中的忠平,孤僻、敏感,同时又热情不羁,喜欢广交朋友,是个孩子气很重的人。忠平曾向我提及,他不曾记得母亲的模样,因为,母亲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离世了。因此,他总有一个人被抛在世的感慨。生存的创伤几乎与生俱来,深隐在心底,同时也造成他性格中怪戾的一面,比如易怒、自闭、多疑。但实际上,当你真正认识他,就会深受他孩子般的率真与明澈的感染,尤其是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在不经意间,坦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温柔、善良和对朋友的真诚。他希望我们生活其间的人世是一个人人在游戏的花园,而不是碰得头破血流的大竞技场。
那么,这样一个人,一个个体,他是怎样表达自己内在世界的呢?这样的表述也许比我们接触到的忠平更接近他自我的真实。当一个人单独面对自己时,他忽然彻底地毫无负担地敞开了心灵,那儿变得忧郁、宁静、旷远,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呈现出人、我和世界的关系。语言之流有如河水从雪山之巅潺缓流出一样,从自己的心头涌出,然后变成一片笼罩着高寒地区的明净的光。
那么,让我们来倾听忠平在孤独中是怎样向我们述说和歌唱的吧。
“我愿睡去,我愿死去——”只要我一醒来,痛苦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了……
一开始,生命之流是压抑的,它从高山大壑的深处的缝隙间流出,穿过杂草丛生的乱石,并发出来自生命本能的对死的渴望。面对死亡,诗人睁大畏惧的双眼,凝视着迅速变幻的云朵般无法捕捉的人之生存的气息,短暂、易逝,其意义究竟何在?
头旋转着
心空空茫茫
还惧怕着死亡与解脱……
诗人以浓墨般的笔触,抒写着自己的悸动与惶恐,面对深不可测的命运和深陷其中的日常生活的忧烦,诗人深感自己所驾驭的生命之舟在急流险滩间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扯起的帆
升上去又降落下来
准备葬身鱼腹
人被抛入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没有方向,也没有一个指明方向的神,一切都必须自己做决断。鸟有巢,兽有穴,人却无家可归。但一束阳光启示性地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中透出,那是向上的拯救的光芒,是我们存在中超越的维度。正是这束光芒,引领着诗人以高蹈的精神超越现世的苦难,这光芒就是艺术。艺术并不外在于我们内心,而是我们存在的尺度:
我怎么能在心灵攀登到了峭壁之上,却在现实的冷酷中又放弃了高贵的飞翔呢?
正是艺术,把我们从深渊中解放出来,使我们乘着迷梦般薄如蝉翼的翅膀飞翔,在阳光与彩虹间发出幻美的光芒。
生命、死亡、爱情,在人生完整的轮回中,爱情像一道霞光,唤起人以死亡的激情投入生存的勇气,正因为如此,诗人对爱情的讴歌是赤诚的和坦荡的:
因为,最强悍的骑士也要跪下
去吻一个情人的衣襟
这是我少年的憧憬
也是我永久的崇拜……
这样的爱情自有其缥缈迷幻的美丽
是山崖上的少女
轻洁如雪
又柔如云雾
这是人的原欲的升华,从这升华中,诗诞生了,艺术诞生了。
忠平在探索艺术和人生的道路上留下的这些随笔式的诗句,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和斗争,他迷惑,痛苦,甚至绝望,但他从未轻言放弃。我会被打倒吗?我会被一个幻梦击碎吗……而我内心永不停息的鼓励,将使我奔跑到太阳升起在这有时近乎惨烈的内心搏斗中,一条从深山流出的小溪渐渐开阔,变成一条澎湃的大河,以汹涌之势拍击着堤岸。这反复的折腾形成了徐忠平诗歌苦涩和忧郁、开阔与悠远的气质,而北方阴郁辽阔的地理环境,也正回应了忠平在性格上的特点。
在自然广大的屋宇下,忠平疗治着“荒原狼”的创伤,思索着生命在宇宙间的涵义。生命、死亡、爱情,被统一于对自然美景的颂歌中。白昼与黄昏的光与影,笼罩着茂密的森林和诗人踽踽独行的身影,山顶上堆积的白雪和一排排严整排列的蓝松,引领着诗人的目光向上攀缘。在自然的庇护中,心灵中狂暴的激情渐渐平息,而更深沉的思索如同山中冷冽的河水,在深处流淌。自然,赋予诗人以完整的象征,使诗人浪漫高蹈的情怀有所附丽,事物在季节中闪光,人的本质从中呈现出来。
必须说明的是,作为一个画家,忠平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然而他那些随笔式的诗句,却正因为脱去华丽的外衣,露出朴素的本色,而更能直接地诉之于人的心里,打动人的心灵。他的那些或倾诉或深思或激情澎湃的、在诗与散文之间的句子,自有一种粗头乱服之美。在他的诗中,还渗透出一个画家才具有的非常灵动的色彩感觉,一些浓郁的诗句如同画家笔下重彩的涂抹,向我们呈现出诗人心中的风景。比如——
缭绕的长臂,把整个山峰拥抱
低徊的歌唱,在天空、大地的旷野中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