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吊钩的半身人
分裂
怪兽
艺术可以作为一种自我精神治疗的手段,也可以将之称作一种语言的精神拯救。在2006年,艺术家郭海平勇敢地尝试了一个行为实验,他一个人住进了南京的一家精神病院,该院叫“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他在这家医院与精神病人一起生活了三个月,并且教这些精神病人进行绘画和陶塑的创作。
在进行下面的叙述前,首先要界定一个核心词:精神病,这个词是否成立?目前精神病院收治的所谓精神病人主要指两类,一类是具有攻击性行为的行为失控者,对他人人身和财物造成伤害者;另一类是指不具有攻击性行为,仅仅是生活日常行为错乱并严重失范。
所谓“精神病”是指精神上有病的人。但精神上是否有病,实际上是说这个人的精神是否逾越一个时代大多数人所能容忍的行为底线。事实上,历史上也有这样的时期,大多数人在某一个时代认为少数人精神有病时,往往真正有病的是大多数人,而不是最终被逼疯或被监禁的少数人。在三十年前的文革时期,红卫兵疯狂批斗知识分子,狂热的崇拜毛泽东,上万人在街头游行跳忠字舞,这实际上才是一种集体精神病现象。而少数怀疑这场政治运动的人则被认为是反革命和精神病,甚至被逼成疯子,而这些人在今天看来恰恰是真正精神健全的人。
人类精神是自由和多元的,精神在理想的意义上应该是一种灵魂自由想象和漫游的状态,人类精神向何处走都是它自身的一种选择,没有对错和正常与否。精神本身并不存在是否有病的问题,就像在文革时期,当大多数人认定少数质疑政治运动的人精神有病时,实际上真正精神处于疾病状态的是大多数人。所以,精神病这个词带有一种多数人的精神排他性的专制色彩,在中国成为了一个人格主体贬义词。
实际上,没有一种精神是可以称作有病的,只有精神不适应主流社会的失常者或者行为失控者。所以,我不赞成使用“精神病”或者“精神病院”这样的称呼,这实际上带有反人文主义的意识和立场。“精神病”称为“精神失常者”,“精神病院”称为“行为神经失控者治疗中心”,这样更为准确和人道一点。从严格的意义上,攻击性行为者和不具有攻击性行为者也不应该在一个同一个机构场所受到治疗,前者只是一种行为控制有问题,后者对他人行为没有伤害和攻击性,只是属于精神异常者,或与社会格格不入者,但这两者都不能将精神内容视为一种病,病症主要在于情绪和行为体系。精神病或者精神病院实际上是一个社会性的政治概念,并不是一个准确的科学称呼。
从精神本体说,每一种精神都是值得肯定的。当然,每一个精神在他所处的时代可能会与这个时代的主流精神格格不入,或者实现方式上不能为现实社会所接受,这就造成精神异常者的行为反常,或者精神人格的问题,出现各种反常或超常的情绪和精神状态,比如忧郁、妄想、臆念、痛苦、幻觉、紧张、语言错乱和行为失序等。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这个社会的很多人巧取豪夺、抛弃人格独立、不断突破道德底线,这些人即使掌握了大量财富和权力,但实际上精神上是有病的。
在中国这样一个经济和社会急剧变化的伟大转折时期,实际上每个阶层的人都会有精神不适问题,上至高级官员、大企业家,下至知识分子、白领和底层民众。只不过每个人的心理健康的严重程度、自我控制力和自我治疗的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现在中下层社会的人群,他们善良、诚实、遵守社会规则,但没有获得应有的经济收入和公正的社会待遇,工作压力、生活保障和就业竞争却在加剧,这使得很多人都产生心理问题,有些比较严重,但我们不能说他们精神上有问题,他们需要的是心理治疗。
在精神问题和精神治疗上,实际上还有一个更特殊的群体和治疗方式,即艺术群体和艺术的治疗方式。人类的艺术史和文学史有一个历史悠久的人文传统,这个传统从不将精神异常、反常、失常和超常的艺术家或作家看作是病人,而是欣赏这样的人,这个人文传统将这些人看作敢于越过人性在一个时代的禁忌底线的精神探险者,或者将这些人看作天赋的优异灵魂的持有者,他们身上具有常人没有的想象力、精神敏感和语言形式创造的天分,其中有些杰出者甚至被看作是精神先知、思想先驱或者伟大的哲学家。
尤其是到了近代,人类社会在政治民主、工业革命、商业和资本主义变革、城市文化兴起的伟大转变时期,权力、财富和资源重新分配,阶级和贫富分化严重,大众文化兴起,精英文化和信仰衰落。在这个时期出现了很多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作家和诗人,但他们表现和表达了与众不同的见解和人类集体走向的想象,批判现实和创造了新的语言世界,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精神失常和崩溃了,或者被认为是疯子、同性恋者,或者被送入精神病院。但这些人的思想和艺术语言已经成为今天普遍的主流文化或者大学课程的一部分,比如哲学家有现代性思想的先驱尼采、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西方马克思主义先驱阿尔杜塞、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福柯;艺术家有文艺复兴后期的卡拉瓦乔、后印象派的梵高、法国象征派诗人兰波、意识流女小说家吴尔夫、德国新浪潮电影导演法斯宾德、中国朦胧派诗人顾城等。
艺术领域实际上像一个人类社会所谓“精神病”者的一个精神避难所,这个领域从不将精神异常或疯癫看作是一种病,而是将这些“精神病”者看作人类思想和艺术创造可能的精神探索者。即使在思想和艺术创造上没有天分的精神异常和疯癫者,也将艺术看作是一种精神治疗的手段。从人文主义的角度看,哲学、文学和艺术也确实帮助人类从精神苦难和压迫中自我拯救,艺术可以使人类痛苦审美化,文学可以使混乱的自我经验叙事化,哲学则可以使自我对总体性的认识形而上学化,从而找到一个把握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参照系。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和哲学都是一种真正意义的精神拯救和自我治疗的途径。
郭海平在他“精神病院”内的日记中写道:“我现在主要精力是集中在以艺术的方式关注当代社会公众的精神问题”。这是一个当代艺术或者社会学领域非常有开拓性的课题。他在2006年12月5日的一篇日记还写道:“今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再畏惧黑暗了。刚来精神病院,医院将我的住处和病人们使用的画室都安排在一幢住院病房的顶楼。刚开始,每到夜晚就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四、五百平方米的整个四层楼只有我一个人,稍有动静,即使是走路都会有清晰的回音,为了减缓这种恐怖感,我总是打开整个楼层的灯光。二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关闭一些灯光,今天晚上我看到一间房间的灯还开着,我便去关上这个房间里的灯的开关,当灯光息灭时,房间里一片黑暗,这时我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舒畅,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起黑暗来,也许是巧合,我今天画的一幅作品的背景选用的也是黑色。”
从这段日记中,可以看到郭海平在深入“精神病”实施这项计划时,尽管他事先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但是他的自我状态还是处在一种恐惧和探险的临界点上。即使他曾经有过心理医生的经历,他家族也有过类似的“精神病”患者,但在这段日子里,他这个算是与精神异常者有过接触经验的人,个人的内心还是走到了一个自我极限的边缘,但是他最终越过了这道界限,从而打开了一扇门,进入另一群被抛弃在社会边缘的人群的精神世界。在他深入的这个人群中,原先他只是想进入这群人的特殊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精神病”产生的社会背景,并且用艺术这种更人道的方式去治疗他们。但这次本来只是一个社会调查和艺术治疗课题的实验行为,很快使他产生了意外的收获,很多“精神病”的艺术创作像绘画、陶艺和诗歌写作,他们对色彩、空间形式和自我经验取材能力都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天赋。比如像崇拜机械装置的刘传军,他所画的机械装置绘画在色彩和空间丝毫不比正常的艺术家逊色,尽管他没有受过专业绘画训练,但他的形式感极强的机械绘画与法国怪异机器装置艺术家廷格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艺术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理性和日常性的工作,它强调的是与众不同的自我想象和超越日常的体验,艺术的杰出创造主要来自人的潜意识和超现实经验领域,这一点恰恰是“精神病”者的精神领域最活跃的部分,只是这个精神的无意识和绝对自我的部分没有找到社会表达的语言体系和接受形式。郭海平教会了不少“精神病”人画画、做陶艺和写诗歌,这些人实际上也不是被教会的,而是郭海平激发了他们的艺术潜质。德国著名现代艺术家博伊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就是强调每个人内心世界实际上都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只是有些人被现实意识压抑了。郭海平从这些“精神病”艺术家的作品中选出了一部分优秀之作,从艺术的角度看,这些“精神病”艺术家都具有相当高的艺术天分,很多作品如果以常人或者知名艺术家的名义展出,也许真的可以进入专业艺术展览体系。
我认为,没有精神痛苦和变态的艺术一定不会是伟大而深刻的艺术,伟大的艺术家一定是承受了远胜于常人的精神磨难,甚至达到精神崩溃,才可能产生杰出的语言创造。在二十世纪初,欧洲文化界开创性地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在哲学、文学和艺术领域探讨了艺术与精神无意识的关系,并形成了著名的精神分析学派、超现实主义艺术和诗歌,以及无意识自动写作等,精神分析学派的著名学者像佛洛伊德、荣格、拉康等,将自己的学说应用于艺术和小说的精神分析。佛洛伊德的一个开创性思想,是认为现代社会不应该歧视所谓的“精神病”人,他们实际上拥有比常人更丰富的想象和情感世界,尤其是他们的超现实幻想。“精神病”患者中的一部分人由于成为了艺术家和巫师,而在社会体系有了正常的生存角色,并转化了自我痛苦。而在现代社会,“精神病”人也可以通过精神分析的心理治疗重新适应社会。
在艺术不断商业化的时期,郭海平的这项实验计划具有一种难得的探索精神。在这之前他还策划过一个题为“病:我们今天的艺术”的展览。他的这个计划实际上也可以看作这个展览的深入延续,但这次“祖堂山精神病院”驻扎计划更具有一种实验性和探索性,在形式和主题上也越出了一个纯艺术项目的界限,而是一个社会学、精神分析和艺术的一个跨学科实验。这个项目本身似乎很难界定一定属于社会学、精神分析还是艺术实验,但重要的是,郭海平的这个行为实验坚持将艺术转向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困境,并且探讨人的精神拯救的问题,并且身体力行的闯入一个陌生领域,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做的事情。我们时代的艺术现在过于资本化、生产化和中产阶级化,在这个背景下,郭海平表现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家的真诚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