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项可遇而不可求，每读前人所论则向往之，跃跃欲试，数年下来居然小有所获。
米芾《砚史》云：“相州土人自制陶砚在铜雀上，以熟绢二重淘泥澄之，取极细者燔为砚。有色绿如春波者，或以黑白填为水纹，其理细滑，着墨不费笔，但微渗。”米芾这里说的“黑白填为水纹”指的就是绞泥工艺。绞泥一词起于唐，当时主要运用于瓷器，如绞胎瓷。而绞泥用于澄泥砚的记载目前所见最早的史料即《砚史》所云。数年前在摊上遇一八棱砚，色呈玫瑰紫，当时以为是块紫石，摊主不服，云是泥，翻底一看，非但泥且呈白紫两色绞泥纹，余不禁大喜，知是遇到异物，然摊主并不自知遂以善价获此。这以后，又遇到了一块泥砚板，砚面全部是白紫两色的绞泥纹。还有一块紫泥砚，通身紫色而于砚首现一圈白色泥边，这在米芾《砚史》上也有记载：“泽州有吕道人陶砚以别色泥于其首”，宋何远《春渚纪闻》亦载：“每砚首必有一白书吕字为志”。此砚风格近明，砚底有今人模仿明代“尼山精气”砚的假冒款。陆续收集，手中的这类绞泥纹澄泥砚已积有数块，全部为白紫相填而未见有黑白相填，年代均在宋、明之间。紫色在《春渚纪闻》亦提到：“悟靖处士王衷天诱所藏澄泥砚正紫色而坚泽如端溪石”，然坚泽如石并不尽然，我所遇到的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近泥，一类近石，近泥好认，近石则往往被人即误认为石而坐失良机！我藏有一块明代鳝鱼黄澄泥砚就有以上的两种意见。根据我的经验，石砚即便是乾隆工也能见斧凿痕且四边必有磨痕，而泥砚因是模具印制就没有这些烟火气，且泥砚水湿后渗透似砖并有泥香，石砚则较滑。另外硬度上也有差别，石硬泥软，坚泽如石并非是石。清人论澄泥砚：“澄泥之最上者为鳝鱼黄，……然不若朱砂澄泥尤妙。”这两种颜色我都有，但朱砂的呈色与其说近朱不如说近赭，这点画画的倒也明白，我们平常所用的矿务颜料朱砂年头久了，也可当赭石用。
行文至此在摊上又有所获，这往往也是收藏的乐趣所在，只要留心随时都会有所发现。这是两块“淌池”式的小砚，身上带有墓中出土的土香，材质仍为泥，一块呈土黄色，一块则是白、绿、红、黄五彩纷呈，砚底则见白绿两色填成的水纹，正如米芾所言：“色绿如春波者”。最有意思的是它的砚式，同好们往往把它们的年代定在清末民初，最早也不过明。其实查一下宋人的笔记砚谱，那其中的砚式是极丰富的，可以说是集古今之大成，明清两代的砚式基本未超其范围。比如宋《端溪砚志》载有数十种砚式，现在仍常见的如：“四直，双锦四直，合欢四直，瓜样，荷叶，天砚，蟾样，八棱，砚砖，砚板……等。”这其中“四直”流传最广最普遍，所谓“四直”即为四边垂直的长方形砚式以区别古样四直即“古斗”式的上宽下窄。而双锦及合欢则是以一种装饰纹样刊于砚之四边而得名。天砚即现今之随形砚，传为东坡所创。而《歙砚说》则云：“或有为砚板、砚镜之类微拗其首而已；或直用平石一片别以器盛水旋滴入研墨。”这显然指的是砚砖、砚板及圆砚的使用。高似孙《砚笺》则提到了“玉堂砚”，此式一改箕形抄手前窄后宽而呈四边垂直，抄手空间亦从斜坡变化成弧线，砚身亦随之加高。以上诸式长期以来一直被定为明清以后始流行的砚式。
关于砚匣的使用最早能见到的实物是汉，那是用铜铸造的。但由于砚匣的不易保存，留存下来的实物极少，遂有一种古砚无匣论。宋唐询《砚录》则云：“凡砚须用匣，不用则掩其盖。”而《洞天清录》及《砚林拾遗》则讲到了砚匣的材质：“当用佳漆为之……只宜用琴光素漆，切忌用钿花犀皮之属。”“藏砚宜退光漆木匣，不宜纸、漆润纸燥也。紫檀花梨之类粤东人多尚之，亦香燥不养砚。”明代高濂《燕闲清赏笺》在论文房器具中则专备一品为砚匣：“用古砚一方，以豆瓣楠紫檀为匣，或用花梨亦可……再备朱砚一匣，故砚谱有双履制者，为便二色用也。砚以端歙为佳，或用白端石为朱砚者，不耐久用。”这其中传递的信息除砚匣外尚有“双履制”及“白端石”。宋高似孙《砚笺》载有“只履砚”“双履砚”。履者，鞋之谓也。双履则是两鞋相连。这两种砚式恰恰皆陈于我的案头，所区别的是，“只履”确是一只鞋形，头圆弧成鞋尖，墨池深凹成鞋里，鞋跟是两足着地的浅抄手。“双履”则是一块两体相连的淌池小砚，都是出土物。白端石长期以来都是一种传说，数年前我曾获一块并为文刊出，现在看来此石在明代尚很普遍。我手中的砚匣和前人记载的大体相仿，即大漆、紫檀花梨，而传世尚还多见，可前人著述又不曾提及的红木匣又是何故呢？原来红木一词的出现较晚，明及清早期都把此类木头归属于花梨。我最钟爱的砚匣有三，一块是鳝鱼黄荷叶澄泥砚，外配一木整剜朱色大漆匣，自明至今流传已历四五百年而漆色尚红如血至为难得！一块小歙石，砚虽一般大而大漆匣则是漆灰几道的，最有意思的是匣盖用金色及朱色绘出一位头戴乌纱、手捧笏板的官员立于祥云惊涛之上，四边围以寿字锦，这是典型的晚明画风，收藏至此能不令人激动！还有一块小砚虽匣盖已失，然匣底胎薄如纸，大漆光明如镜，此即退光漆乎？每每手中摩挲即想见古人当日风采！
收藏是一种悟道，面对前人所著忽有所悟，而在摊上又有所获，那是一种极大的快乐！
1997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