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一件美妙的事物意味着:有必要错讹地体验它。— 尼采
从1996年起,洪磊就开始用超现实摄影来勾引我们的眼睛了—淌血的苏州园林、倒毙在紫禁宫里的鸟、牡丹亭在奇异地燃烧、一朵被小虫尸体玷污的芙蓉—这些让我们怵目、疑惧并忍不住去臆测其中藏匿着何许预设的图谋的照片,很奇怪地,有种不可思议的催眠力逐渐浮现:画面上所有“原因不明”的情状、事故与乖谬的细节,居然都笼罩在一派华艳、精致、凄绝、奢靡同时又有点浮夸的矫饰风格的氛围之中。这是一系列唯美主义的噩梦,它述及死亡,却如此诗意盎然,那是兼有着忧郁趣味、虚无倾向和热衷刻意玩弄形式,又认同对中国文化传统进行理性批判,徘徊于西方现代主义和本土话语之间的“洪磊梦工场”作品。“原因不明”的诡谲、暧昧与迷离,正是这交织的感觉勾引了我们,使我们对洪磊作品不能轻易忘怀。尽管符号学知识告诉我们,洪磊作品里明显地布满隐喻:宫廷、园林、暮色、花卉、鸟、昆虫、珠宝、鲜血、火焰,无一不浸透了中国历史废墟中繁杂深奥的象征元素,尤其当这些元素或此或彼地组织在同一个画面架构里的时候,那引发的效果和谶言没有什么两样— 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预示着还将在未来发生“另一幕”?
当然,对洪磊作品进行较为晓畅的读解一样是有效的,即它们是对中国历史中的屠戮、被美化和掩盖的暴力及权力帷幕背后的阴暗面的浓缩性揭示,这象征场景的重现是过去式的;如果历史和现实的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改善,那么作品的批判性就可以马上转换成现在式的介入姿态。其中,皇宫禁地、官僚私家花园、宋徽宗花鸟画等等分别象征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以血去涂抹它们,用动物尸体去“装点”它们,寓意也是不言而喻的。
但毕竟,洪磊煞费苦心制作成的作品,并非是为我们提供的一面仅用来认识中国历史内情的镜子。洪磊“营造”的不是曾经真实有过的“宫帏秘史”,而是他个人的“梦中历史后花园”—营造的材料来源广泛:宋代花鸟画、中国建筑、服饰和器具、西洋钟和香水瓶、佛教传说、意大利花瓶、宋徽宗、叔本华、德沃尔、达利,我们还不妨“错讹”地联想到梅里美、波德莱尔、王尔德以及崇尚樱花的日本死亡诗学。这诸多碎片和错综脉胳,使洪磊的作品产生出一种“异国情调”,他的“苏州留园”已呈现为一个“弃园”,“北京故宫”亦呈现为一个“弃宫”,地点的专有名称并不能限制它的意指,那弥漫于画面中的唱颂死亡的静场气氛和生命最后的遗骸之美,已经表现为“在和不在”的同在。鸟虽不再飞翔,仍高贵于无生命的器物;花终将枯萎,却于此刻绽放;血使园林的躯体疼痛;玻璃罩下的窒息因标本的持久美丽而不再残忍;意外死于花瓣上的小虫如同殉美的过客;释迦点化俗众人人皆可成佛;鱼随波漂浮在秋色湖塘之上已安然抵达彼岸— 由此看来,洪磊的作品简直可称为死亡绝唱:生命脆弱,却在死亡一刻夺人心魂。还有更残酷的揭示:华艳的不过是场景和器具,它们却比生命更持恒。
洪磊的“历史后花园”即谢幕仪式:历史、暴力、权贵、奢靡、花朵、鸟,终有谢幕的一刻,洪磊把它们全部寓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