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忧郁
忧郁,其实是洪磊随身携带的一件独门暗器,只是他不用它来呼啸江湖而已。
第一次见识洪磊的忧郁是因为喝酒。那天,几个已经年过三十的友人聚在一起喝大酒,美院的铜板画家老马带来了不会喝酒的洪磊。高大、魁梧,据说少年时光出没在篮球场上,但是,他却说他不会喝酒。
喝酒,不是有嘴的人都会喝吗?
结果,只是一杯啤酒下肚,洪磊已经将他浑圆的脑袋伏在了桌子上。这让我们整整齐齐的一干人马都暗暗吃了一惊,我们彼此相互看了一眼之后,纷纷评价他,看来这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讲真话的哥们儿。
事情还没有完。
当劝酒者很不好意思地前去安慰他的时候,他又索性将他的真诚夸张到了极致——抬起了一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朝着我们巡视了一周。我看到了飘过洪磊眼底的那份忧郁。
这之后很多年里,我始终在回忆着他当时的表情,猜想着他为什么借着那么小小一杯啤酒就会如此畅快地流泪。很显然,在那个年代如此轻易地流泪,显然不是一种美德,更何况无论对于洪磊的身材体量,还是加上他艺术家的身份而言,这样的表现多多少少有些让那个时候的我难以接受。
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洪磊从常州给我寄来了他的那些小说,我才为那天的泪水找到了源头:他有着伤逝一般的少年经历。
因此,洪磊的忧郁在我的理解里,其实就是那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少年情怀在成人的人世间漫无目的的逡巡中,时刻闪烁出的真情流露,有时显得踌躇满志,有时却又脆弱无力,但是,它们永远不变地被他埋藏在心底。
2. 失眠在太极之夜
洪磊很多次向我说起他的失眠。那是什么样的夜晚?当无序的思维裹携着远远近近的现实场景以及这些场景中的各色人物一起涌到你面前,而你又无法分清它们究竟存在于现实还是梦境的时候,特别是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你痛不欲生的精神困境的时候,我猜想,洪磊为他的失眠找到了合理的出口。只要我们仔细地看看那些本来并不挨着的人物,宋徽宗和毛主席,还有死去的鸟和活着的山水,那么,洪磊的失眠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借口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以失眠为借口,是在一种为生存做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辩护。好吧,那么治疗失眠的妙手我就接受为他可以找女友深夜长谈艺术;好吧,为了不失眠我也可以理解,他每天要以黄酒当药来安慰自己。但是,真正让我吃惊的却是,在那些据说是不眠之夜里开放出的精神焰火,让他的人生有了与别人相互参照的价值——无法诉说的秀美园林里,红酒一样的鲜血流淌遍地。
洪磊吓唬人,我见过,但是,这次我的的确确被他镇住了。
见不到洪磊的日子是寂寞的,因为我会猜想,猜想又注定会触碰内心。
近几年来,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我随时都会在北京想像他的常州生活。你想,在常州那么个地方,他每日行走在北直街那么一条有着他所有前世今生的街道上,他内心涌动的孤单和寂寞是一种叫做失眠的病症可以解释的吗?
所以,当他气喘吁吁地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练太极拳,我好像感觉到了某些安慰。虽然我也不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但是,我还是为洪磊学会了太极拳而高兴,因为,在这个拳法中蕴藏着无限可能,最后真理的道理,其中最为直接的就是:周旋。
洪磊学会了周旋,画廊、艺评家,甚至是收藏家;洪磊学会了太极功夫,社会、文化,甚至是拍卖经济,他不就都能从容应对了吗?!
只是不知道,学会了太极拳的洪磊,在太极之夜还会不会继续他的失眠?
3. 丢失了想像力
没有人对我们说,我们这些“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孩子,已经不能相信“小鸟在前面带路”了,但是,我们又没有成为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那么,这样的局面就注定了洪磊,这个早早辞去公职以艺术家自居的人,就必然面对两个方向上的撕扯:生活和成名。为此,他有过内心的委屈,也有过不知所措,但是,他没有最后崩溃。
在他人生转折点的1993年夏天,他画了一批被称作《形而上诗学》的铜板画,接着他又写了一批可以当作随笔阅读的小说《雨季》、《瑞鹤图》、《南吉拉康的船》。我是它们的第一位观众和读者,可惜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作为艺术家的洪磊实际上那时才真正出生了。
可是那时,洪磊也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在走着他不同寻常的探索之路。他用想像力覆盖了本应充满视觉力量的版画,而却又用充满画面感的随笔小说宣泄着本应具有想像空间的文学创作,他把力量用反了。当时,我觉得。
可是,我又错了。
结果,直到他山水园林作品中那无法区分的想像与视觉同一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洪磊故弄的曲折,
他是在为自己的艺术之路做一个恒久的铺垫。丢失了想像力,洪磊获得了无法之法,在这里我要向洪磊道个歉,当我看到他第一幅山水摄影的时候,我还讥讽过他不要走陈复礼的路子。
4. 无事之秋
人过四十,古人说应该不惑了。我和洪磊都已经年过四十,我们的确不惑了吗?不知道。
前几天上网,需要起一个网名,我随手就打上了一个词组:无事之秋。感觉很好,用这样一个名字博客一下,也权充时髦。
洪磊给我寄来了他的《年谱》和所有作品,他的很多阅历和很多作品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我重新认真地阅读了一遍之后,我感到了某种宁静。
洪磊,也进入了人生的“无事之秋”。
山水,是静止与流动的辩证;纵情山水,必然有了动静等观的心境。只可惜,现在的洪磊感觉上很忙,每次聚会都匆忙到了无法说真正想说的话的地步。因此,我就用我以上的文字,来向洪磊表达,很多话不说也罢了,因为我们都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记得董桥说,在扬州平山堂内有一块书条石,上面刻写的是苏东坡吊欧阳修的词:“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人生悲哀状态可触可摸,但是,就在这石头后面,一对楹联却是“天地长春,芍药有请留过客;江山如旧,荷花无恙认吾家”。显示的又是满眼春气。同样的景色给人留下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感受。
那究竟应该如何观景呢?不知洪磊有没有去过那里,去了又会给我们传递什么样的心境呢?
我如此联想,并不是为了拽文,只是看到洪磊的近作,让我猛然想起了当年读董桥时记住的这个意境。人生的两面,实际上是一样的,就看你用怎样的心境去衡量了。就像洪磊的山水摄影,你要是看出了悲,不妨再反过来看看他是不是还藏着喜;反之亦然。
夜深人静。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任何人也无法真正排解掉心灵深处的忧郁。可是,在当下匆匆忙忙的生活状态里,还有谁会去认真地想我们各自的来龙去脉呢?
所以,我特别想问洪磊:有没有人真的想听你讲从前的故事……
2005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