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
◎他画画主要靠“自我教育”,但他并不认为美院教育体制对画家是一种束缚
◎他的作品总是比同行“慢半拍”,却不知不觉成了“当代艺术”圈颇受瞩目的新贵
◎他的作品一直有市场,自1993年至今他一直靠卖画养活自己,日子越过越好
◎他画的天安门和长安街很特别,它们被远远地观望,安静得像是把所有的声音都抽离了
艺术品市场上冉冉上升的“老牌”青年画家
为什么要写章剑?也许因为他的画作《长安街》最近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了7万2千美元的价格,但这真是个庸俗的理由,因为在那次拍卖会上,他不是唯一也不是成交价最高的中国当代艺术家。那好吧,因为他是中国日渐红火的艺术品交易市场上颇受青睐的“老牌”青年画家,他是当代艺术界一位颇受瞩目的新贵。相信这两个领域无论是对于记者自己,还是普通大众,都是显得高深莫测的,写他,有助于我们大家一起粗浅了解其中一角。更何况,章剑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最纯粹的职业画家,自1993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他就一直靠出售自己的画养活自己。他还年轻,还在上升。
章剑画风清新,毫不晦涩,一如他本人,齐头整脸,干干净净。我两度听说他的名字,来源都颇为意外。一次是半年前采访Flash新锐艺术家卜桦的时候,听她谈起对前卫艺术的理解和喜爱,很是推崇她并不认识的章剑。再一次就是听朋友讲起自己的朋友,因为喜欢章剑的画,而买来挂在家中。这两者,一个来自艺术,一个来自市场。章剑听我说起这些,颇为高兴,他说:“她们都不是圈子里的人,这是很好的鼓励。”
我对章剑说:“你要做好准备了,我可能会问你很多外行甚至是弱智的问题。”他说:“那太好了,这样可能更直接更有意思,我愿意接受这样的访问。”他说,由于没有接受过大众媒体的访问,来之前他特意打电话问好友赵半狄,应不应该做什么准备,赵半狄告诉他,什么都不准备最好。他说,正合我意。
采访完了,他问我:“还行吧?我虽然表达能力不强,但我是一个好艺术家,交流是真诚的,相信会不错。”
照着照片画画是艺术创作吗?
当听到章剑说他画天安门、后海、长安街等作品的方法,是拍摄了大量资料图片,根据记忆来绘画时,我忍不住问:“照着照片画画能算创作吗?那人家看照片不就行了吗?”
章剑稍微愣了一下:“当然是创作。这样画的画跟照片不一样,因为照片是没有取舍的,而绘画要把主要的突出,次要的忽略。画出来的作品有温度、有人气,跟冷冰冰的照片不一样。”
我不依不饶:“但是在我们传统的概念里,画家应该是自己创作组织画面啊?我听说有一位画家就画天空中各种各样的云,照着照片画,那有什么创造?画家也太容易当了。”
章剑答:“中国人欣赏国画那种成竹在胸、讲究以意带形的创作方式,国画不知不觉培养了人们的欣赏习惯。而今天的现代绘画都是从西方来的,它的表现方式和欣赏方式不同于我们的传统。在现代社会里,大量的图片、广告招贴、媒体影像影响了人们的成长和视觉记忆,而这些影像大多是平面的。”
“那也就是说,根据平面的照片来画平面化的作品是正常的创作?”我决心外行到底了。
“科技发展到今天对世界的影响是天翻地覆的,艺术的表现手段也有所发展,变得更广更宽泛了。”这是典型的当代艺术家回答,他突然觉得跟我有些讲不明白:“这么说吧,画图片和画想象,在艺术上并无高下之分。”
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于是跟他讲了我上大学时听说的有关著名画家陈逸飞的一个传闻:陈大师善画古典美女,当时很受我们这些大学生的敬仰。但是他请我们楼里一位具有古典美的美女给他当模特,竟然是让美女穿了清装手握香扇拍张照片,价钱不过几百元。美女认为这样不是艺术,开始没同意,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过了很久大家看见那幅美女摆拍的画卖了天价,一时间哗然。我举这个例子是为了向章剑说明:在我们普通群众看来,不靠想象创作或写生画出来的画,还卖了好价钱,有急功近利不真诚之嫌。
章剑还是慢悠悠地跟我说:“陈逸飞的画很好。他这种风格画的人很多,但他画得最好,所以他的画能卖到最高的价钱。我曾经也认为他的画比较商业,但几年前看了陈逸飞的一个画展之后,我改变了这种看法。陈逸飞油画的品质非常好,而且那种品质是很难做到的。我们画油画的人就会知道,他的画布为什么能做得那么平,色彩能画得那么细腻?高品质和精细的东西,是我们国家在各方面都很缺少的,这需要很高的修养和精神境界才能达到。你想,陈逸飞不到20岁就画出了《占领总统府》那样的作品,他一定是很了不起的天才,了不起的画家。虽然他的有些作品我不喜欢,但这不影响艺术家的伟大。”
章剑由衷地赞叹起陈逸飞作品的美来,感叹:“很多人害怕美,不敢表现美,不能把东西画美,不能表现美的人不是大艺术家。”
说到这里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因为,他一再强调,自己的作品表现的就是“美”。
不知不觉就“当代”了就“前卫”了
当代艺术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前卫艺术”。在我浅薄的认识里,这说明它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美术”作品,是观念性(或说概念性)很强的,不论创造什么,总是要表现一个费解或时髦的意思吧?
半年前我采访Flash艺术家卜桦的时候,她表示目前自己比较喜欢的国内前卫艺术家,就是章剑。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解释了半天,我也没弄明白,章剑画风景,把长安街和天安门画得特别安静,怎么就“前卫”、“当代”了?
还是要看到章剑的画,听他自己说,才容易理解。
其实,在1997年以前,也就是章剑在阳光小院里写生那几年,他还是“印象派”呢。“我这个人总是慢半拍,我走到今天,是一步一步自然而然的结果。”
他从中央美院毕业的时候,画界正流行“政治波普”、“现实主义”,大家几乎一窝蜂地投进去。而他,却一个人老老实实在小院里画他的阳光,他的印象派。他唯美的作品不是很主流,当代艺术圈不带他玩。他说,虽然内心有不自信的一面,但是当代艺术的风潮并未在他自我教育的那几年对他产生影响,大家时兴做“文革”题材,但由于成长年代的关系,他对“文革”没感觉,且成长的经历里没有多苦的东西。“生活里最多有点郁闷,比较健康。”于是忠于自己内心的他,执著地画着外光写生。
待到他觉得没有技术上需要解决的问题了,他决定搬出小院(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要去画院子里漂亮的光线),住进楼房里去(正好卖画得了一笔钱)。当时,当代艺术界正流行很简单的平面画,就是很像招贴画、色彩很醒目的那种风格,恰好是他很喜欢的。于是,形容自己总是慢半拍似的他开始向当代艺术靠拢。
这个过程一度很吃力,一开始他不知道脱离了模特和写生、靠“编”该怎么画,怎么样找到题材也是问题,另外,怎么把自己原来画的那种斑驳的阳光的感觉画成当代艺术干净、平面的色彩,也是个大问题。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开始以平涂的手法画大面积的水、天空、街道,这竟成就了他后来画面简单的“后海”、“天安门”、“长安街”系列。
有关章剑在技巧上探索的艰难,不是我这种外行能理解和说清楚的,反正在向当代风格摸索过渡的过程中,章剑发现自己画的天安门、长安街等不仅是他一直爱画的外光景物,同时也是大家的公共记忆,就是说:谁心目中没有天安门长安街的印象?谁不知道天安门的政治象征意义?可是章剑画的天安门和长安街给人的感觉很特别,它们被远远地观望,安静得像是把所有的声音都抽离了,当人们带着自己对这些公共景物的固定印象与章剑画中的景物相遇时,那种特别的感觉就有了“当代”的意味。
章剑说:“其实我一直没有真正被当代艺术圈所接受,国内外大的当代艺术展我都没有参加。”他认为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批评家们认为当代艺术就应该和政治和社会阴暗面有关,而他的作品太“好看”了,所以“不当代”。“这我能接受,没问题。”他说。另外,他认为,这跟他自己经常改变风格,没有固定于一种题材有关。他说自己是一直受到市场的肯定,才慢慢被当代艺术圈所注意的。
市场的肯定并不让章剑认为自己是商业画家,他说在绘画上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个性和发展。而有些当代艺术家的做法其实才是商业的,极力迎合外国人和某些展览的口味,或许领一时之风骚,但过了几年却留存不下来。
最近,章剑才发现自己被认为“当代”了,他2005年创作的《长安街》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了好价钱之后,一些当代画廊向他发出了邀请。
章剑承认画长安街给他带来了好处,这也是他今天着重要画好的一个题材。至于将来,他说:“我的风格不固定,自己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这种不可预知让我有动力,这太有意思了。”
那时他每天最关心天气预报,期待第二天是个晴天
成为画家的条件是什么?
“才华和努力。你要能把牢底坐穿。”这是章剑给出的最初答案。后来他又强调:“我的成长经历是自我教育的过程。”“什么环境都是环境,环境不是借口。”
我请他“痛说革命家史”,他说:“金子是会发光的,我就是例子。”
章剑是北京人,燕山石化子弟。从小在工人阶级的圈子里长大,上学的时候,除了画画好,其他功课都不妙,数学、英语尤其差。为此老师老骂他笨,父母也因为他的“笨”而感觉很没面子,于是章剑小时候没少挨打。他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真的笨,越觉得自己笨,越学不好。现在想起来,要是老师或者父母鼓励我‘章剑你不笨,这单词你能记住’,可能我就能学进去了。对孩子来说,鼓励是特别重要的。”
画画在那时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事情,所以,画得好并没有给章剑带来自信。那时候,他热爱足球,一心想当个足球明星。但是在初中参加了一次市级比赛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水平离球星很有距离,于是梦想破灭了。
17岁,章剑才正式开始正规学习绘画,那时他刚开始在燕山石化上班,为此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师傅、领导们也知道他是待不住的人,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美术上的天赋,使他决定考美术学院:“我是赌徒,没多少资本,我只有这一个天分,应该用这个天分去搏。”
美院一考就是三年,章剑的专业课非常优秀,但吃了从小学习不好的亏,文化课总是过不了。第三年的时候,人家说,中央美院刚成立了一个大专班,门槛没那么高,不愿再考下去的章剑就上了那个两年的大专班。他说,反正,了解一下这里的教育体制也就可以了。
两年的美院,章剑上得懵里懵懂,他说庆幸自己没受到美院体系太深的影响,所以才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摸索出了自己的路。他一再强调自我教育的重要性,说这能帮助自己走得更远:“你可以看很多资料,然后自己去体会、吸收、发展。”而他的一些同学,进了学校后,倒是越画越差了。
我问他是否因为没受到太多学院固定框框的影响才有了今日的成功,他否认了这种说法,自信地说:“即使我在美院学了四年,我照样能出来,这跟教育体制的僵化没有关系,任何环境都是环境,都能出人才,环境不是借口。”
章剑从美院毕业的时候,圆明园画家村已经出现了,他向往当一个职业画家。但是家里不同意,因为从他考美院到毕业,家里已经供了他5年了。章剑认为在广告公司上班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瞒着家里偷偷辞了职,在对外经贸大学对面租了一个一到晴天的下午就阳光充足的小院,开始了完成“自我教育”的过程。
他不喜欢在室内灯光下画模特的那种写生,他喜欢室外的光线,喜欢看阳光下的东西。他说:“那时候心里不太自信,还要通过习作来提高技术和组织能力。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感觉喜欢这样的东西。”
那时的他每天最关心的是天气预报,期待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然后每天他用印象派的方法画阳光里的小院,有时候还能请来对面经贸大学里的女生做模特,时常还到人家那里吃顿饭、带回一暖瓶开水什么的。就这样,章剑吃阳光小院里枣树上结的枣吃了5年,他在小院里也画了5年的外光写生。5年时间里他靠这样耐心的自我教育解决了自己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也形成了他早期明亮的印象派“阳光系列”。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章剑看起来并不锋芒毕露的“阳光系列”在市场上颇受欢迎,“美的东西让大多数人接受吧。”他说。
幸运的是,他的职业画家之路之所以能走下来,正是因为他的画一开始就能卖出去。每每到他没钱的时候,就有一幅画卖出去了,使他最初几年的生活得以支撑。他卖出去的第一幅画,就是大学时期在校园里展出的一幅习作,当时被一家画廊挑走。那幅画卖了6000元,在他毕业后租小院正愁没钱的时候卖出去了。
所以,章剑能自信地说:“我有才能。”
他是最早的签约画家,几十字的合同成了同行的范本
“我是最早签约有经纪人的画家。”章剑说。
记者不能确定这个“最早”的概念是否具有权威性,只是知道,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国内艺术品交易市场方兴未艾,画家签约画廊一开始还挺新鲜的。
章剑说自己是签约的第一人,和他签约的是他中央美院的同学林松,林松开了一家画廊名为“春夏翰墨”。那时候的章剑没什么名气,可是画好卖,虽说不足以让他过上富裕生活,但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林松看上了章剑的潜力,和他商量让他签约自己的画廊。于是,两人就在饭桌上现编了一份几十个字的合约。章剑说,因为没有先例,后来这份简单的合同竟成为其他画廊和画家签约的范本,大家都借去照着来。直到后来才出现了规范的签约合同。
最初林松的画廊只有章剑一个画家,两人的日子都紧巴巴的,但是身为老板,林松还按月给章剑发2500块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在1996年的时候已经很不错了。”章剑说。
章剑就这样把自己的艺术托付给了市场。他说,最初从美院毕业的时候,他很排斥绘画进入商业流通市场,觉得艺术那么高尚,怎么能跟钱有关?所有的作品应该自己留着才对。后来他发现,要是人死了,作品也照样是别人的,那么如果自己的作品被人收藏,让人欣赏、保存得很好,也是美事一桩。“再说,钱也很重要。那个(在市场上不断变化的)数字也很刺激。”章剑说:“就像职业球员就要有职业的素养。不屑于谈钱,太老套,太虚伪。”
不管怎么说,章剑实在是艺术品交易市场上的幸运儿,他的画好卖(虽说这个好卖的概念跟商场的不一样),并且很早就进入拍卖市场———1996年他的画就在嘉德拍卖公司亮相并成交。
几年后,在市场的起伏中一直走得很稳的章剑签约了更大的画廊“环碧堂”,并获得了更好的签约条件。从去年到今年,章剑的作品在市场上走势看好,如今,已经有不少画廊在问,他的合约什么时候到期。
那么,签约之后,画家和画廊是一种什么关系呢?简单来说,画廊负责画家的市场推广,除了在市场上直接的作品推广之外,还包括为画家策划展览,推荐画家参加展览等等。而画家必须依照合约,每年提供给画廊固定数量的作品,以供出售。这种经纪关系显然不比演艺界那么严密,比如,我们的采访就是私下和章剑接触而并非通过经纪公司。
章剑说,他一年大概能画25张左右的作品,除了交给画廊的,自己大概能留下个四五张。留下的作品有自己特别喜欢的,也有画廊没挑上的,这些作品要么自己销售,要么送去做展览。
画廊常常会跟他建议,应该画一些什么画,什么画好卖等等。然而他非常拒绝这种建议,因为他只愿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感觉去画。“这样他们才可能挣更多的钱。”章剑自信地说。
我问他,中国现在大概有多少签约的画家,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中国好的画廊也不过十多家,一家也没几个艺术家,大概(签约艺术家)有几十个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