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常常忽略了,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和心脏一样,它也有表达的情感的功用。而它表达的方式即是——文身。
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文身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与生命本身一样短暂。当肉体消亡,它也随之消失。洞穴壁画、雕塑和建筑则不同,它们有更长的生命周期,甚至可以传承那些来自失落文明的文化。凿在木头上的洞、陶瓷人偶上的纹路洞孔可以向后世讲述故事,文身图案其实也在同样讲述着故事,只是以刺青的形式所讲述的那些故事所要传达的讯息,常常被否定或误解。直到有一天,文身艺术被木乃伊与古尸所证实,同时,历史学家与探险家们的报告也为它们的“平反”创造了学术依据。希罗多德、马可波罗与詹姆斯库克都在他们的著作中记载了文身的存在。文身或者说刺青才受到正视。
文身总能引发强烈的情绪反应:从好奇、震惊、赞慕到畏惧、惊恐、憎恶。它们总是与那些讶异得无法合拢的嘴或者紧皱的眉头相遇,它们所依附皮肤的主人也总是被品头论足或受到错误的评判,它们可以引发恐惧或欲望。文身也永远都能引发疑问,无论是从朋友或敌人那里,无论是有意或无意,无论这个观众是否接受过得体的教育,或者思想狭隘、目光短浅,也不管他们感觉满意或失望。
这些疑问与技术无关,而是关于文身的意义,以及其所要表达的意图——这些后来都将成为文身这一命题中至关重要的因素,也是最被误解的部分。被普遍接受的认知是,人种学领域的重要著作中记录下了世界边远角落中那些原始人类的文身艺术,但那只不过是文身世界的极有限的一小部分,而不是文身这一现象的全貌。而原因,当然是由于它的复杂性,还有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世界各地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文身诞生,而它们诞生的原因各式各样、不一而足。达尔文曾说过:“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不知道这一(文身)现象。”
将颜料注入皮肤底层的技术其实并未在历史长河中经历过多少显著改变,但由于技术发展水平与创造力的不同,质量也参差不齐。这应归因于不同文身工具的灵活选择,以及不同的审美取向。
如果文身是以黑色细线平滑描画的话,那在技术上就有一系列的要求:颜料的用量要精确,穿刺要精准,不能太深,以避免留下疤痕、伤害肌肉、切断动脉或者伤害到骨骼。更为原始的文化还涉及在脸颊上穿刺,这一技术有时会运用在毛利人的脸部文身上,在这种文身文化中发展出了令人惊讶的技术,比方说,爱斯基摩人或者更确切来说,因纽特人,用一根针就能在皮肤下画出有色线条,可以说是“缝”在皮肤下,一次“缝”一条。这样做不是为了要在皮肤上描画出具象的图案,而只是形成些断续、交叉的线条,最后在整体上构成协调的纹路。用这样的方式,整个皮肤表面——手臂以及大腿,甚至是脸都被一种纹样所覆盖。
在其他技术形式中,皮肤被初步分割成不同区域,然后由不同的图案来覆盖,比如说蜥蜴之类,也有可能是简单的形状:比如说钻石、圆圈或者星形。其他并不那么精准的技术还使用锐利的石头来刻画线条和曲线。有些民族,像是泰国、柬埔寨与缅甸人会用尖锐的长刺在皮肤上扎下小孔,这种可以在皮肤上留下连续点状纹、螺旋纹和其他形状的技术,也曾经被古代欧洲人使用,现在还被北美印第安人使用。这种技术并不能形成大面积的黑色或深色区域,而是非常好的刺字(tattooing of writing)技术,在印度支那地区十分普及。在那里人们使用这种所谓的凿刻或者梳针技术,即用一排针、象牙或者磨尖的骨头绑在竹签末端,来做成一种耙子。当制作文身时,助手负责绷紧皮肤,而工匠握住耙子,另一只手握住槌子快速击打,使针尖刺破皮肤。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可以迅速高效地完成这种文身。但用5或6厘米宽的耙子制作成的大面积刺青图案与长条的黑色纹路也并不罕见,比如说,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上,线条与黑色刺青纹样完美无瑕并且有统一的宽度。而新西兰的毛利人确立了他们独特的刺青风格,被称为moko,即用紧缚在一起的锐利工具在皮肤上刺出以精美线条组成的简单图形,每个图形之间都有几厘米的规则间隔。
另一种复杂的手工刺青工序被称为日本式。这种日本式方法使用一系列带针的刺来制造出特定的纹样,在创造细节时最多只需要3根针,粗细不同的线条则需要更多的针,彩色或者黑色区域则需要大量的针。至于在一种被称作bokashi的技术中,27根针就能创造出世界上最为美丽的灰色,从黑到无色的渐变极为均匀细腻。然而由于电动文身工具的发明,日本式手工刺青现在只被技艺高超的刺青艺人或监狱牢犯们使用。
由Samuel Reilly在1891年注册专利的电动文身工具从发明夷始就很受欢迎,现在市场上有各式各样的文身工具设备大量出售。运用电磁石与弹簧驱动的工作原理自从一个多世纪前发明以来,就不曾改变过。不过,在垂直击打方式之外,还出现了转动式工具,后者有一个固定在电动马达上的飞轮,这种旋转运动经由一个轴承转化为垂直运动。这一转变的最大进步就是消除了噪音,除此之外,电磁式器具的制作也更为精良。这种旋转式驱动的机器一般只被业余爱好者或者在监狱中使用,在监狱中,录音机、电动剃须刀或者电动牙刷都可以用来当作马达。然而,其效果总是出人意料的好。
无论是在哪种制动方式控制的机器中,针都被固定在一个把手上,专业人世会焊接的方式加以固定,业余爱好者会捆绑的方式或者用胶水粘接固定。在专业领域,这种把手由医学用钢材制作而成,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则刚好相反,他们会使用从圆珠笔、弹壳、吸管到弯曲的调羹等种种不同工具,用牙膏、热熔塑料、口香糖或者胶带来作为固定材料。而颜料则从烟灰、烧焦的坚果、树脂或者植物与其他有机材料的灰烬中获得,然后与酒精、水、尿液、口水、精液、血或者植物汁液混合。
说完如何制作文身,该说说为什么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就是使很多事情不再是技术问题,而需要从精神层面加以拷问。怎样制作文身的问题解决之后,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纹在这里,为什么纹这个花样,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去文身?或者是:为什么要文身?或者只有解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解释文身所带来的强烈情绪。从表层来说,文身是对自身器官的一种伤害,人们对于文身的强烈情绪或者是来自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从深层来说,也可能出于对恒久这一概念的恐惧——一旦你纹上了某个图案,到死你都不能轻易摆脱它。或者,这情绪只是针对文身所要传达的讯息。而要理解这一讯息,我们必须要知道原因。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文身可以是重要事件的记录,胜利或者失败;文身也可以是情感的宣泄,无论喜悦还是悲伤;也可能是仪式的一部分。月亮的阴晴圆缺可能确定文身的时间,星座、季节也可能是影响因素。有人因为某种幻象、宗教禁忌、诅咒或者禁令而给自己文身。
文身的决定可能是出于自愿的、冷静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些文身是被迫的,也有些是快快乐乐自愿纹上的。也有的文身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完成的,文身者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控制力,精神状态不佳,或者是喝醉了酒、嗑了药。有些情况下,文身和宗教背景有关。另外一些则可能是欲望、虐待、折磨和迷信的结果。
事实上,文身的原因多到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Christopher Scott在他非常有趣的著作Skin deep. Art, Sex, and Symbols(《肌肤之深:艺术、性与符号》)中论述了其中大部分原因。
Scott最先研究的一个文身原因,是为了作为捕猎活动的伪装,可能从人体彩绘进化而来。不过这一理论并没有多少记录在案的图片证据,但很多资料显示,文身会记录下战利品或某次成功的捕猎活动。这种做法有的是为安抚被捕猎的动物,期望获得它们的原谅甚至是它们的赞赏。
另一种文身是在宗教背景的影响下制造的:人们希望通过文身的方式告诉上帝,他们要在天堂中预订一席之地,并且诉说在这个尘世中,他们的心之所系。证据说明,印度那加兰邦的妇女用文身来表明,她们最在乎的是自己的丈夫,希望能够在天堂中等待他们的到来。在这种文身文化中,文身就像是通行证,或者前往极乐世界的门票。要说明文身的重要性,最好的证据就是:即便是尸体也会施以文身。
在印度和西藏地区,文身可以帮助人们经过艰难的人生阶段,比如说贫穷与孕期,文身也有助于战胜疾病和悲伤。尤其是悲伤,它驱使很多人走向了文身艺人的细针。人们常常试图以增加肉体痛苦的方式来减轻精神上的折磨,最为极端的方式就是自残。文身也可能是某种“纪念品”,人们会用文身的方式来纪念死者,或者向死者表达敬意。在夏威夷,人们用特殊的“致哀文身”记录他们痛苦,方法是在舌头上刺出成排的点与斜线——从来没有不痛的方式。
在西方国家,纪念性文身也是非常普遍的。文身可以将你所爱的人永远记录下来:逝者的名字被用十字架、玫瑰和边框包围,或者纹上他们的图象,也可能是墓碑。这种做法可以被看做是某种战胜悲伤的尝试,而纪念对象也不仅仅是人,有时候深爱的宠物去世后也会被用这种方式加以纪念。
在怀孕、贫穷或中年危机的情况中,文身则扮演了完全不同的角色。年轻人初次踏入成年人的行列,他们会选择文身来表示自己的勇气、独立和冒险精神。他们加入某个他们崇拜的团体或者亚文化圈,并将“徽章”刻在皮肤上。
因为孕期而刺下的文身在西方社会并不那么普遍,因为很少有孕妇会愿意冒感染的危险。然而在原始文化中,人们会通过文身来影响胎儿的性别,确保它的健康,保护它不受魔鬼迷惑或控制。
另一种文身的原因(也是最普遍的一种),是为了标志人生的新阶段。这在全世界都非常普遍。它代表人生中的重要阶段或者转折,从男孩到男人,从女孩到女人,从女人到母亲——或者是其它各种各样的转变。人们相信某些标志、符号或者图象就像护身符一样可以带来保护。有种文身被称为“抵挡子弹文身”,它被认为可以保护被文身者不遭遇到致命的子弹。这种文身在缅甸克伦邦对抗中央武装的漫长斗争中发挥了作用:在文身后他们不再惧怕死亡。类似的文身在泰国军队和红色高棉军队中扮演过相同的角色。
作为补充,有种文身也应该被提及:它们有助于减少伤害,比如说狗咬、蛇吻、溺水甚至交通事故。有时候,对于物质财富和后代的极度渴望也可能会促使一些人寻求文身的帮助。
作为疫苗接种方式的一种,文身可能具有医学重要性,或具有医学目的。比如说,柏柏尔人和萨摩亚人会通过文身来对抗风湿症。医学性文身可以在埃及和南部非洲找到,用来对抗眼疾、头痛等问题。艾斯基摩人和北美印地安人在皮肤上纹上符号来保护自己免遭疾病。对苏丹和其他非洲部落的女性来说,文身不仅仅是装饰,也是一种疫苗接种。小的创口可以增强免疫系统,在以后的怀孕和分娩过程中可以减少感染的机会。
这种具有保护作用的文身在西方国家也可以见到。美国的水手和海军会在一只脚上纹公鸡,另一只脚上纹猪来避免溺水。而在后背上纹耶稣可以免受鞭笞的苦痛——无论奴隶主多残酷,他也不会朝耶稣挥鞭子。对吉普赛人还巴尔干岛的人来说,借由文身来抵御女巫和魔鬼的注视是非常普遍的事。在现代的日本,京都的消防队员用巨大的水龙文身来防止烧伤,而美拉尼西亚的渔夫则用海豚文身来抵御鲨鱼的攻击。
文身是一种非文字化的交流方式,可以记录英雄事迹、狩猎、冒险、迁徙、天赋、勇气、创造和决心。在因纽特人的脸部文身中,甚至记录过谋杀。毛利人的文身记录了文身者的生平,他的性格与品德。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无可更改的记录不仅仅是要在地球上发挥作用,而是为了在死后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它们会在灵魂接受审判前负责忠实记录下死者生前的作为。
另一种更为简单的文身原因是为了给敌人增加恐惧感,或者威慑对方。人们经常会遇到那些在身上纹着吓人标语或恐怖标志却连块奶油布丁都不敢切的人。有些人到文身店,要求在身上纹“天生斗士”、“去它的全世界”等标语,却在见到第一滴血的时候开始流汗、发抖最后昏倒过去。我们也常常在苍白羸弱的手臂上看见黑豹、雄鹰和老虎。这些唬人的图案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我是不好惹的!在争斗中,文身可以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从而争取一点时间。在西方,这样的恐吓姿势可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撸起袖子展示文身或许可以缓解紧张气氛或者让情况升级。日本黑帮在非法的赌博活动中,会脱下和服用身上的文身来恐吓对手。众所周知,泰森在身上纹着毛泽东的头像。
文身的另一个作用是性爱装饰:它们会让身体看来更加性感,也可以表达一些偏好方面的信息。
另外一个作用则可被看做是关于爱、友谊、爱国心和反社会情绪的个人宣言。有些人会在身上纹“英国制造”、“德国制造”这样的文字来表明国籍。更多人会在身上纹爱人的名字——直接、简单。当然其他一些图案并没有如此浪漫甜蜜,它们会和谋杀、战争和犯罪有关。有时候,它们可能是某种情绪酝酿生成的标志。有种非常著名的图案是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纹上三个点,大概意思可以翻译成:“干掉杂种”或是“去它的全世界”。它绝对会损害你的健康,尤其是在你不幸被法国警察拘留的时候。
也有人通过文身来记录生命中最重要事件,比如说:结婚、爱人的死亡日期、出生日期或者重要事件发生的日子。朝圣者会记录下他们朝圣之旅的目标,不管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水手们会记录想他们到过的重要港口和海峡,比如说:好望角。当然水手们也会记录他们经历过的战争:越南和西贡最先跃人脑海。当然这些文身的潜在作用都在于帮助人们辨认确切身份。
文身也可能是一种维持生计的方式:杂技团的演员把文身当作自身技艺的一部分。这种演出现在越来越少了,以前,杂技团会有叫作“迷”的演员,他从头到脚都纹着迷宫图。当然另一种利用文身来赚钱的方式就是参加打赌,1975年,曾有一个比利时人在脸上纹了副眼镜,从而打赢了赌。尽管后来一个监狱里的医生把这个图案“洗”掉了,但只要你凑近了看还是能看见痕迹。
文身还可以用来记录医学讯息。在西方军队中,这一做法非常普遍。这样,就算士兵受伤昏迷,医生也能轻易获得他的相关资料。曾有人建议,器官捐赠者应该用隐性墨水记录下愿意捐赠的器官,这样医生就能通过特殊的光线来发现这些文身,从而做出捐赠。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遇到意外时随身携带着他们的捐赠书,而且这也可以用来标示出病变的器官。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身都是受欢迎的。事实上有很多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甚至是罪恶的。比如说:有些文身标志用来表明艾滋病感染,也有的是奴隶的标志,还有的代表着惩罚。在中国古代,黔面是一种刑法,会在罪犯的脸上刺字。另一个让人不快的典型与大屠杀有关:尽管明确知道在犹太文化中文身是不允许的,纳粹依旧给集中营受害者们文身,这不仅仅是为了便于管理,文身也是纳粹的病态爱好。除了剃发、拔牙,纳粹还将编号纹在所有被囚禁者的皮肤上。
在动物园和研究所中,动物会因为研究目的而为纹上编号。在美容界,文身也经常被使用:胎记会被消除,而永久性的化妆会被“纹”上,比如说:纹眉、美人痣和漂唇。疤痕会被用文身来掩盖,或者漂白。和全身漂白的Michael Jackson不同,曾有个白人老先生,要求通过文身,让自己变成一个黑人。
很明显,文身是一种非文字的表达方式。它可以展露文身者的思想甚至灵魂。现代文身的问题在于,人们究竟是以这样“浅薄”的方式深沉,而是借浅薄的手法进一步地浅薄?在西方社会,文身总是与下层阶级相关:罪犯、水手、妓女……而另一个极端则是上流社会:富人与贵族,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他们通过无伤大雅的图案来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
随着时代的变迁,文身已经从监狱文化的衍生物或者帮派文化,逐渐发展成一门成熟的生意。文身技术在不断进步,很多文身器材制造商甚至开始打广告。很多文身手艺高超的艺术家开始将文身图案当作艺术来对待,他们搜集整理不同流派和风格的图案,同时在这一基础上进行创作,在传统的文身基础上,赋予新的风格,从而发掘出新作品、新门类。现代文身艺术中,Ed Hardy的名字不能不提,他师从传统的文身大师、老水手以及日本文身师傅那里学得技巧,也对原始部落的古老文身深有研究。他将自己的研究所得写进了他的著作Tattoo Time(《文身时代》),其中共收录了约12万种图案。这本书在近代文身文化中成为传奇,并被认为是推动了现代穿刺风潮的有力推手。
和其他许多文化或亚文化潮流一样,文身是一种社会现象。朝代更迭,不同时代的精神领袖和文化符号都会体现在文身图案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文身不仅仅表达着个体的内心,它也在为我们的时代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