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齐白石诗稿
齐白石本质上是一位诗人。他对诗的爱好贯穿一生。这里见到的诗稿,足见老人的推敲用心之苦。所谓零篇断简,雪泥鸿爪,诗思骚意,尽留纸上。这15件白石诗稿(中有文稿),竟然多是一些宣纸头、元书纸边角、信笺纸,甚至是残纸片或“桂香村食品店”的票据单,那种随机随缘、若不经意、节省勤俭、苦吟闲敲的种种使白石老人情状仿佛跃然纸上!透过这些“小品”,我们感受到的文化与生命信息是殊可玩味的。从效果上说,它们不完整、不讲究、不华美,但是,从欣赏上说,它们平凡、朴素、真实、亲切、生动,可触可摸,耐人寻味,有浓郁的直接的现场感,齐白石就“活”在这上面。
“家山杏子坞,闲行日将夕。忽忘还家路,依著牛蹄迹。”即兴抄录在“桂香村食品店”票据单上的白石诗句,写出了一缕客居京华的乡思,永久的田园之梦。老人的诗兴一来,不择纸笔,不假思索,不计工拙,于是自留稿成了作品。我想,老人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些后人于意外的机缘中、另外的时空中阅读着欣赏着他的那个瞬间状态!当年老人的无意留痕,凝固在纸上,又鲜活在纸上。睹物思人,尘封的老人世界甚至隐秘的偶然个人的行为竟被我们所窥探——艺术欣赏是不是解密和破迷活动?记录此诗作的那一刻,多么朴素平常,多么偶然,多么私自,然而,因为它是来自于齐白石,来自于齐白石这个生命体的诗意行为,我们于是珍视它、欣赏他、把玩它,赋予美的联想,得到“真”的感受。所以,外表的不完美、不完整、不讲究都改变了——我们通过诗稿的外在不完整、不讲究、不完美,看到了一种心态上的完整和完美,其“形体”残缺,而“道德”纯全、真率、真实、真诚、真切,外不完而内纯全,外不美而内华美,总之,不完整中却完整,不完美里寓完美。西哲海德格尔说艺术应该“去蔽”,应该让存在“澄明”,那么,这正是没有遮蔽的澄明存在。那时的白石老人没有功利心、没有世俗心,一点展览展示让人叫好的欲望恐怕都没有,真而美。于是,我们感动!
大凡历史上的大艺术家,人、文、艺多是三位一体的。艺由文修,文因人显,艺之本在文,文之本在人,故“画品”、“书品”、“诗品”根于“人品”,因此强调,“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古代的书稿、文稿、画稿、诗稿成为名迹者代代不乏。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叙》乃文稿与书法双美的绝唱,唐代孙过庭的《书谱》亦然,唐代颜真卿的《祭侄稿》等“三稿”乃书法之至宝,清代王铎的诗稿也为世人珍藏。综观中国艺文史,稿本具有着特殊的文物、艺术价值。后人欣赏稿本,可以“如见其挥运之时”、“想见当时生动”,文化的气息流传正在此也。
中国传统文化,以有意无意间得之为上,是谓自然,自然之美,乃为大美。大美不雕,毫无做作,因此,传统美学反对造作,稿本之为“无意于佳乃佳”,犹如武家相搏,轻取巧胜,以散淡出之,不动设计经营之心,于是真实而自然,大方自在。“移花接紫梨”一页,涂抹得一塌糊涂,知“错”必改,涂改有意而无心,于是我们偶然地见到了“本来”。这比看抄录得干干净净的诗作书法更“本真”。当然,修饰有修饰的美,“本真”有本真的美,不能绝对化。修饰为常见,本真为不常见,难见本真,因而难得,因而耐人寻味。
再来看诗稿的书法。“西桥王羊肉铺”一页,纸涩而笔畅,稚拙自然,不似白石常见题画书法或独幅书法那般纵横、那般牵掣、那般豪荡,而显得平实内敛,歪歪斜斜,一片天真,加上改诗造成的大小参差错落,别有味道。然而细看,其笔致仍不失白石家法。
读这批白石诗稿,其中竟有一件为爷孙“合作”。第9件,前为白石长孙“阿移”病复后寄来一诗〔1〕,后六行为白石老人跋文,两相映照,足见大匠的舔犊深情。类似作品,从小处提供信息,可以让我们全面地感触齐白石。“百联才思”一页,书风兼有李邕、吴昌硕笔意,或为老人壮年至老年期间所为。
在书法学中,有人提出有“稿本”书法的专体,称为“藁草”,言其零乱、言其涂改、言其自然。如有,则白石此批诗稿实为不多见的“稿行草”,是白石书法的精彩之作。
二、黄宾虹信札
黄宾虹信札近年已出版过几本,黄年高手勤,交游广泛,诲人不倦,因此,其信札中的文化信息量与理念主张十分丰富,从中可以学到许多东西。而且,黄在写好信后,往往在边栏外再申述一些见解,洋洋洒洒,史论评互见,有些主张反复说明,殷殷可鉴。这些不也是今人高度功利化、心浮气躁的时代所缺少的一种文人风度和学者情怀吗?
这批信札,绝数是写给其弟子顾飞〔2〕夫妇的,时间跨度大,用笺多种,由于是写信,书法便自然率易得很,而尽显个性气质。我以为黄的书法,除金文联外,最高水平都体现在信札中。黄宾虹书法诸体兼能,而以金文和行草书为上。其金文得高古自然,其行草得质朴自然,出入晋唐,旁参六朝,迹近于化,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之高士,行云流水,元气淋漓,为20世纪书法独诣。这批信札,给予我们的艺术享受与学术文献价值,正不可估量。那些“神州国光社用笺”的朱丝栏,那些“石艺阁抚禊帖”笺,尤能带我们回溯一段历史岁月。大雅渐行渐远,而斯文依稀在。
2005年11月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