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彭筠
阿城
当代作家、画家。北京人,1949年生。
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
《棋王》一发表,震惊文坛,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此后发表有作品集《棋王》,由作家出版社作为“文学新星丛书第一辑”出版,包括《棋王》、《树王》、《孩子王》。
之后陆续有《威尼斯日记》、《闲话闲说》、《常识与通识》、《遍地风流》等文集。
获1992年意大利NONINO国际文学奖。
为多部电影担任编剧或美术师并获奖。
出任2005年第6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委。
朱新建
1953年生,江苏南京人。
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南京书画院院聘一级美术师,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南京书画院艺委会副主任。
曾获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银质奖;
作品《除三害》获全国少儿图画优秀奖。
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老鼠嫁女》、《金元国历险记》、《皮皮鲁与鲁西西》的人物造型,动画片《选美记》的造型设计获上海美术电影厂优秀奖及金鸡奖提名。
曾赴比利时、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
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国家图画馆、比利时皇家历史博物馆、巴黎美术学院等机构收藏。
朱新建(以下简称“朱”):现在这么多人介入买画、卖画的游戏,很多画的价格被莫名其妙地炒得这么高,你觉得这种状况能长久吗?
阿城:如果国家开放更多的投资项目就不会这样了。这些人就会迅速地把资金抽回去转投其它项目。
朱:但我看这种状况一时还不会得到改善。
阿城:嗯,绘画市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状就是因为有民间资金无处投放。经常说起的“温州炒房团”,上海把他们赶出去,北京也不许他们进来,山西也阻挡他们投资煤,那他们的资金怎么办?于是,温州人只好把钱投向拍卖市场。
朱:他们好像已经开始炒作杭州本地的画家。一个辈分比我还小的年轻人,也就三十岁左右,一张八平尺的画,竟能拍到五十万,这种走势非常可怕。
阿城:浙江地区的经济实力强,抬出这种价格是可能的。
朱:但这种炒作方式对画家本人而言,也是件挺悬的事儿。
阿城:不一定。比如,刘小东是个很规矩的画家,他的画拍卖得虽然贵,但跟他本人没有关系,他只是把画交给画廊,至于谁从画廊买走再去拍卖,最后拍出来的价格则与他无关了。但现在很多人,看到拍卖行情见涨,便撇开画廊,自己亲自参与拍卖,这就会给自己埋下了隐患。
朱:那刘小东签约的画廊必须很牢靠,并且经营状况良好才行。
阿城:中国现在的艺术市场的确有些混乱。本来是由画廊控制着艺术品的流通价格,良好的市场是由画廊做成的,拍卖基本是亡故艺术家作品的再增值机会,整个生态应当由画廊掌控,这样同时也有利于发掘新人。现在倒是轮到画廊撑不住了,而拍卖行里,活人却卖到死人的价了。
朱:不光光是这样。你比如说,黄宾虹、李可染、陆俨少,三个人要是仅从艺术价值的高低来比,黄宾虹排第一,李可染也就第三点五、四点五左右吧,到了陆俨少最多就六点七、七点八了,差了好几个档次。但拍卖市场上的行情却是完全倒置的——陆俨少最贵,贵得像神话一样,而黄宾虹的价格却始终也上不去。其实我觉得画画这事儿,就像喝酒一样,应该是有一小部分人在造酒,而另一小部分人在喝酒,中间靠一个酒瘾维持,和那些毫无酒瘾的人毫无关系——没有酒瘾,你喝酒干什么?可现在,拿些红颜色的水、绿颜色的水,再搁点糖精、香料,就可以满街地吆喝“喝酒去”。一尝,净是些带色儿的糖白开。现在的中国画市场就是这种状态,大多数人连究竟什么是酒都没弄明白,也在里面充当“弄潮儿”。
阿城:现在是所谓的“资本市场”,而不是美术史市场。美术史本来就不能转化为市场,再加上,它本身也有很多可疑之处。正是因为是资本在主导,才会出现这种现状。
朱:可这些东西甚至还比不上涂鸦,真正的涂鸦还包含一定的人文含量在内,信息量非常之大,可以将人内心那种想要宣泄的情绪表露无遗。这些红水、绿水,连“假酒”都谈不上,不含任何信息,更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价格却被炒得如此之高,完全是一副泡沫经济的模样。
阿城:但它终究还是产生了流通价值,至于你说是真酒还是假酒,他们并不在乎。这一杯红水,只要能流通,就能产生流通的利润,所以还是回到了我刚才说的“资本市场”的问题。
朱:那到了最后,这杯红水该如何是好?
阿城:就像我们玩的击鼓游戏一样,传到谁手里谁倒霉吧,谁让你参与呢。既然参与了,就得承担后果。
朱:我倒是觉得现在中国小说的状态比较正常,写的人不多,看的人也不多,回到了本应属于它的位置。本来绘画也应该是这样,画的人也不多,看得人也不多,买的人也不多,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反倒是一拥而上地来玩画,实在是令人称奇。
阿城:画儿和小说毕竟不一样,读小说必须要有闲功夫,而画儿就挂在那儿,有时张望一眼就够了。
朱:而且画儿本身有一种价值感,就好比一件物品,小说估计还没有卖手稿的吧,即便是手稿也不是画儿的那种概念。
阿城:还不到时候,实际上,这种所谓的价值观也都是教育出来的。
朱:我们可以先撇开卖画这些事儿不说,就单说画画、写小说这类游戏本身,我们究竟在干嘛?
阿城:游戏本来就是奢侈品。干体力活消耗的是低质量的蛋白质,艺术则是消耗高质量的蛋白质了。
朱:对,人没钱的时候会觉得有烧饼可吃就知足了,可等你真正有钱了,总不能一天吃八百个烧饼吧。所以人需要一些奢侈品,不过中国的第一代资本家好像不会玩这些东西。
阿城:这跟教育有关。我们现在所说的现代或后现代主义,实际上都是中产阶级的消费对象,西方从19世纪开始,尽管还存在着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原始积累”的问题,工商中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法律也相对明晰,其结果就是导致私人财产之间的严格分界。一旦你跨过这条分界线,就犯法了。我在美国的时候,曾有一个警察给我一个建议:如果有人侵入你的私人领域,你最好等他进来,跨过两步之后再开枪。原因是子弹有冲力,如果他被冲出界,警察就很难判断了。万一他倒在了界外,你最好在警察来以前把他拖进来,我们就好处理了。而这种私人界限无比严格的后果就是人的孤独。中世纪对欧洲历史来说是个黑暗的时代,但中世纪的人并不孤独,当时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些文明礼仪,都是私人领域实行严格划分后的产物。因此,对于西方人而言,进入他人的财产范围是件很严肃的事儿,普通的聊天、串门也变得不那么容易了。于是,那些描写内心世界的现代作品的出现,满足了中产阶级的消费需求。
朱:美国在这方面表现的更严重,法国相对好些。法国人可以因为一条拦在路上的狗,而让所有的车都停下来,等它通过。
阿城:这种财产分界实际上是现代主义的物质根源。那些描写内心世界孤独的作品,像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我们所说的先锋文学、先锋绘画,甚至是戏剧,以及意识流,并置,等等,都是中产阶级消费的对象。
美人图 45×68cm 水墨人物 2000年
朱:他们内心有这种诉求。
阿城:对,可以产生共鸣。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谁最重视教育?中产阶级。他们自幼便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包括艺术教育。一个艺术家在西方画得很怪异、很极端,也同样为市场所接纳,那是因为受过良好教育的西方中产阶级可以消费这种怪。
朱:这个问题,我之前也曾和一些朋友聊起过。当代的艺术,包括苏联,还有美国的嬉皮士,都是在上世纪强大的意识形态竞争的背景下产生的。假如我们把那些反社会的艺术运动还原到当时的环境中去,会发现其力量之强大。那个时代的人心中都暗藏着这种诉求,一旦与这种艺术作品碰撞在一起,便很容易产生火花。但置身于当今的社会环境中,力量就显得很薄弱了,毕竟意识形态的竞争已经弱化了。青年人找不到反抗的对象,人的意志也相对疲软。于是,又出现了很多为取得一张进入艺术领域的入场券而“高声疾呼”的所谓前卫艺术家。当代艺术在这里已经沦为了工具,而不是内心真的有某种宣泄的需求。
阿城:中国目前还没有形成中产阶级社会,所以这种艺术都不会对内。
朱:拿去伺候外国人了。
阿城:但其实,即便是在国外,很多艺术运动也只是关乎一小撮人的事儿。我们常常在画册上看到某件作品,某个运动,以为这是西方普遍的潮流了,其实只是某一个人的意识形态。我出去这么多年,面对面碰到的都些是中产阶级的问题。一个中产阶级社会它究竟能消费什么?其实像杰夫·昆斯这种,也远远超出中产阶级的消费范畴,上升到一个更富有的阶层,已不再是中产阶级的概念了。
朱:一个时代需要一些这样的游戏中心,可以推动游戏往更高、更深、更有趣的方向走。
阿城:就中国目前的状况而言,每年五万多人报考美院,毕业后将会出现一大批职业画家,就不得不提到消费市场的中产阶级的问题。
朱:现在西方人都不接受我们所谓传统的中国画了。
阿城:在西方人眼里,中国是纸本,而纸本的价格很难上去,除非是古董。甚至包括水彩、版画,现在都面临这种尴尬局面。你看丁绍光,原先是在高丽纸上画,云南重彩,现在改在布上画。
朱:摇身一变,就成油画了。关于纸本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在造型艺术里,大致可以分为预备材料,比如雕塑里面的泥稿,绘画里面的纸稿;以及终极材料,如雕塑里的青铜、大理石,绘画里的布上绘画。一些预备当宰相的文人,闲暇之时无事可干,总得找个颇有内涵的游戏方式吧,于是就找到琴棋书画了。在早期的中国画里,绘画材料应是绢、绫一类,而中国的文人画从一开始就选择非传统绘画材料的纸本。但这些人自身的文化准备已经远远超出这场绘画游戏的范畴了,原本应用于治理国家的文化准备被转移到绘画的游戏里,结果就是生生地将作为预备材料的纸本促成一种终极材料了。
美人图 68×68cm 水墨人物 2000年
阿城:纸本对于西方人来说绝对是个预备材料,速写、素描啊,但对于中国画而言,应该是属于终极材料了。
朱:这没错,但我说的是早期纸本起源的状况。另外还有一个材料保存的问题,预备材料通常都比终极材料保存时间要短,但中国的宣纸保存期限比绫和绢要长得多。
阿城:绢会成灰。
朱:对,所以中国把纸本作为终极材料也是有道理的。
阿城:所谓“纸寿千年”,大英博物院藏的《女史箴图》就是纸本,属于麻纸,保存得很好。
朱: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这批业余画家参与这场绘画的游戏,而正如我刚才说的,他们牢牢掌握着话语权,在这场人文游戏中永远都扮演老练、深沉的角色,反而把那些职业画家给挤压下去。于是乎,大家都开始学这些原本不会画画的人是如何画的。所以现在我们很难捋出一条清晰的中国本体绘画的发展线索,能查到的也只是像永乐宫、敦煌莫高窟之类的民间绘画,只能通过这些被文人们忽略了的角落所遗留下来的只张片瓦,去想象当时本体绘画的样貌。而像桃花坞、杨柳青,感觉上仿佛不是文人画,带着本体绘画的影子,跟日本的浮世绘比起来又差的太多。原因也许就在于,浮世绘是容纳了具体艺术家的创作的,你像北斋(葛饰北斋),都是非常优秀的艺术个体。
阿城:这二者是有着根本区别的,年画牵扯到一个时令的问题,一年就卖一次,过了春节就没人买了;而浮世绘是不受季节限制的。
朱:这没错,但问题摆在面前:现在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人,文化准备远不如我们的祖宗,内心也没有太多想要宣泄的情感,生命体验也很单薄,于是就牵强附会,把西方的东西引用过来,明暗、冷暖加宣纸,实在是让人“不忍驻足”。你完全不明白这些作者究竟是想按照哪种游戏的价值来运作。现在的西方绘画,尽管不同于古典西方绘画的价值认同,但已经形成了另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内心表达的深度、个人的独特价值等等,这样一来,作品最起码具有可读性。但今天的中国画甚至连涂鸦的人文含量都达不到,基本的真实感也都丧失了,这种游戏再继续做下去还有何意义?!
阿城:我的观点是,生态还没有形成。从清末到现在的一百多年时间,生态被破坏了,杂草丛生,但要是再过50年,生态居然慢慢地恢复过来,兴许还会出现我们不可想象的一种全新的生态环境。举个例子,内蒙西边的牧草,是汉武帝为攻打匈奴从西域引进的,其中包括我们现在所说的苜蓿。但这苜蓿里面夹有杂草,摘出来之后,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菠菜,波斯菜。到了现在,菠菜又变成有营养的青菜了,富含铁质,“红嘴绿鹦哥”嘛。当初肯定不曾想到区区一株杂草能有如此面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同样是草原,在呼伦贝尔就不是。所以说,每个地区都会有一种主导性植物,四周可以有高过它的,或不如它的,但是却不能没有它。我们现在的绘画市场缺少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态。
朱: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心灵的自由永远是核心概念。
阿城:没有中产阶级索求的教育质量,隔绝自由,隐私权乃至人权,何来心灵的自由?缺乏这个基础,就只能是叫花子的自由了。
朱:我同意你这种说法,说白了就是合法性不够,人人都抱着一种临时性的观念,缺乏长远的考虑。但我认为,我们的祖宗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批有品位的受众,留下了一批好笔墨的影子,恍恍惚惚地撒在民间。这些人一旦几个月不愁吃穿,瘾头往上一泛,要是又恰巧在杂草丛中找着那么点带酒精的,便抓牢不放了。说得文雅点,是文脉在苟延残喘;说俗点,就是瘾头起了作用,但这可能就是延续中国画传统的力量所在。
阿城:这是肯定的。你比如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把黄宾虹、齐白石的画拿出来统统烧掉。为什么要烧?就是因为这些东西还是有价值的,只不过在那个时代不需要这种价值而已。那么家里的画被烧掉以后,子孙后代心里就会烙下这么个情结,以后逢上拍卖行再卖老人的画,就得留上一张了。这就是价值观在起作用,而这种价值观不一定是通过教育形成的。
朱:教育肯定是需要的,但不一定是学校教育。我们就说齐白石,总有人问我,你说齐白石哪好?其实这个问题,就好比摔跤,摔跤的基本方式就是脚底下使绊子,对手摔倒、着地就算赢。可齐白石他就不使绊子,揪着人耳朵就给摔地上了。这就属于天生神力,你要仔细看,没有一个摔跤动作是对的,你要学,一学一个错,保不定自己还摔个鼻青脸肿的。
阿城:这说得好!白石老人画上的红头苍蝇用的是哪种红?
朱:西洋红。荣宝斋的一个朋友说,他们那儿还有大半杯,全国最正宗的西洋红也就剩那么多了。现在不要说这种上等的西洋红,就是上好的花青都是做一代少一代,费工、费料,调和用的蓖麻油还得是50年以上的,稍好一点的作坊都倒了。不光是颜料,中国传统的那些费时费事的手艺都在慢慢地消失。
阿城:等到大家意识到了,又想恢复的时候,就会发现日本的意义了——他们保留下来了,到时候又会有另一拨人纷纷留学日本。
朱:还曾经有人让我写写关良,我于是作了个比方:有这么三个人,一个是穿着长袍马褂的糟老头子,可一上了篮球场,生命力一点不比乔丹弱,这个人就是齐白石;第二个西装革履,皮鞋搽得铮亮,以副洋场恶少派头,可一开口,朴素得像个老农,这就是林风眠;还有一个光着膀子,腆着肚子就登台了,蒋门神似的,再一交谈,才发现对方学贯古今,那就是关良了。这三位都属于外貌与内在极不相符的类型,而留给后代的都是精品。还有一个就是黄宾虹,完全一个世外高人,外面闹得轰轰烈烈了,他还能站在角落里,自说自话地画出那样一批作品。这些人的存在最起码可以说明,中国画还是自有其系统和文脉的,不然怎么能有人在祖宗留下的“故纸堆”里一埋头就是一辈子?可以说,所有的山水技法在黄宾虹的画里都熔为一炉了,就像你在《棋王》里说的,“炼禅道于一炉”。要是以此标准衡量,石涛就更像个写生家,在文脉上则要弱一些,但在直面自然方面绝对是无以伦比。在他笔下,粗俗的笔头相对多些,而在这一点上,石涛又不如梅清了。梅清显得更细腻,但在生命力上又弱了。这方面,石涛更接近于齐白石,皆为天生神力。最无趣的就是“四王”,中国古代绘画中所有“惊鸿一瞥”的东西到了他们那儿都消失殆尽了,就好比把仙鹤养在了笼子里,养成长脚母鸡,灵气皆无了。
阿城:不过,我们去卢浮宫、大英博物院或者大都会看画,里面的很多东西可能在你看来都毫无生命力可言,也没什么激动人心之处,但正是这样的作品构成了当时那个时代完整的生态。这就好比正是因为有了一片规规矩矩的草原,仙鹤才显得特别美。每个时代都必须要有这种规范化的艺术生产,这才是文脉的基础。
武林高手68×68cm 水墨人物1985年
朱:这个我同意,我的看法也许会有偏激。
阿城:我们是一样的,只是关注点不同。你注意都是那些最具生命力,飞得最高的仙鹤,下面的蛤蟆就不管了。我是关注生态,觉得必须层层相接,才能支撑。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生态,较之当时真实的环境又相差甚远了。就好象,家家户户都有椅子,那种方圆严整的就是“四王”;突然走到一家,看到一把让你眼前一亮,于是拔不开腿,爱不释手,那就是齐白石了。我是很喜欢听你讲仙鹤的。
朱:是这样,我内心一直都比较抵触过于规范的东西,对于“草根”文化倒是情有独钟。这可能跟小时候的记忆有关,打我懂事开始就一直被灌输一种“所有规范的东西都是荒谬的”概念,什么交白卷的是英雄啊,所以我始终不愿意认同规范,认同权威,只有自己认可的东西才是好。
阿城:以前有一种看中国画的方法,就是拿一个小竹圈,罩住画的一小块,慢慢地看。这么看你会发现,黄宾虹可能是把“四王”画里的局部放大,变成一幅完整的作品;而在“四王”的作品中却只是个细部,构成部分而已。
朱:但黄宾虹的笔下是有呼吸的,你可以感觉到他是在很痛快地呼吸;“四王”的东西看着就好像在走台,而且情节、对白、表情、机位都固定好了。我个人一直以为笔墨运用得似呼吸一般自如方为最好。
阿城:对。只是你我都不身处“四王”的时代,要知道“四王”在那个时代是隶属皇家,为御用画师,所以他们的风格就是一种绝对的标准,你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它的压迫,当然也就会反抗,那么用什么去与之抗衡呢?就是生命力。但现在已经全然不是这样了,那种生态已经完全消失了,你可以在心里很轻松地把“四王”踢出局外。
朱:所以说,当今的中国画要是论文脉都很弱,过去的那种教育模式已经消失掉了,唯一能延伸的可能就是生命力、冲击力了。但是大多数的东西却是论文脉,谈不上;求生命力,也没有。
阿城:也许我过于强调生态的重要性了,没有人会愿意主动落后,缺失也是因为跟不上时代。
朱:曾经有个国外的朋友看过我的画后说,觉得我画的人体,好是好,但就是没有鲁本斯的东西来得痛快、直接,那种活生生的肉欲,性爱一旦燃烧,就仿佛两只狮子在撕咬。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拿了一张宋人《出水芙蓉》,看过后,我问他,美不美?媚不媚?他于是服了。在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情爱被压抑,于是转而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去表现,那种引而不发的美,绝对是“无声胜有声”。
阿城: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用毛笔照画了一张丰子恺,画册是先生送我父亲的。父亲说不要学他。道理是我后来才懂得的。实际上,站在巨人的肩上,很容易受到误导,因为我们自身缺乏巨人的基础,所以即使站在他们的身上,也只是在面上飘着,很难再往上走了。这只是一方面的意思。丰子恺常常是画得简单,然后题字“人约黄昏后”等等,可见对他而言,重要的是画的意旨。学这种走到头的东西,再走就会是薄了,要自己再扎实从头走一遍才会有自己的意旨。学你的画同样有这样的险境吧。
朱:那你在当下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人中间有没有关注较多的?
阿城:刘丹吧。他和你走的路子不一样。
朱:我印象中他画过一类太湖石的作品,近期的作品就不太得见了。其实我个人倒是更欣赏你在《闲话闲说》里的那种风格,到了《威尼斯日记》写的更多的是那些喝牛奶、咖啡的事儿。
阿城:我其实只是想找个机会写写中国。
朱:听说你最近打算和田壮壮一起拍一部电影,和棋有关?
阿城:不是打算,是已经拍完了。拍的《吴清源》,我只是编剧。这个人就是为围棋而生。
朱:谁在他那个年代下棋,只能自认倒霉啊,就好比和乔丹在同一个时代打球。我们现在下围棋,黑子先,白子后,所以一般黑子要贴目,但即使这样,大家还是愿意选择黑子,这样可以有主动权,引导全局。但在吴清源那个时代,没有贴目一说,黑子白子都一样,他照样是25年无敌手啊。
阿城:日本的棋手说起吴清源,个个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常常在酣战之前读吴先生的棋谱。因为我本人不会下棋,所以我问,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让我明白,吴先生的棋到底哪好。他们说,吴先生赢,棋形好看,如行云流水,我们赢,棋形难看。吴先生在日本是有“行云流水”这个称号的。他的女弟子芮乃伟说,可惜在现在的中国棋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了。
朱:李昌镐现在是绝对的世界冠军,但也只有吴先生敢说‘未来五年内李昌镐可能还是冠军,但他将对围棋没有任何贡献’,因为他下的棋局没有任何意义。
阿城:围棋的风气实际上是被日本搞坏了,吴清源说,围棋本身不是一种竞技,输赢并不重要,是到了日本幕府时代,才开始只论输赢,有杀气。
扫月 68×45cm 水墨人物1995年
朱:你之前写《棋王》,现在又写《吴清源》,自己怎么不下棋?
阿城:写的是人,而不是棋,要是会下棋,就会写到棋步里去,那就没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