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主义也好,政治哲学也罢,事实上都归根追问的是人之为人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其与当代艺术批评没有绝对的界限。在目的层面上,它们是相通的,甚至所有人文学科都是相通的。这意味着,选择经验主义及政治哲学并非是一个方法层面上的理论选择,而是一种价值认同的选择。因此,其是否直接与艺术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归根指向人之为人这一基本的价值层面。
这显然是一个本质主义的追问。也正是因此,我并不反对批判,也不反对指责,我关心的是,谁之批判?谁之指责?批判谁?指责谁?我想,批判、指责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澄清批判、指责的主、客体。我们要拒绝盲目的批判与指责,而非批判与指责本身。对于今天来说,任何人都可以批判、指责,任何人都可以表明立场,任何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恰恰因此,我们需要反思的并非是选择本身的问题,而是选择前的审慎、明辨及判断的问题。这显然是目的层面上的考量。从这个意义上,经验主义及政治哲学或许与画画没什么关系,但是它关乎的是个体基本的价值判断和认同的问题。这实是批评根本的支撑所在。比起方法论上的理论问题,这更重要。
毕竟,批评家最终还得诉诸于自我思想、观念及立场的延伸和推进,而不能仅只作为艺术意义、价值的“客观揭示”。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批评家都去阅读经验主义,思考政治哲学。这还得取决于个体的志趣、判断及选择。但我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今天经验主义的背景至少使我们的问题意识兴许会显得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阅读政治哲学使我意识到应该回到思想、文明的源头,在此前提下,对经验主义本身方能有所反思和检讨。
由是可见,在目的层面上,并不存在理论边界的问题,即在价值层面上,理论没有边界。其追问的是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而非语言、技法层面上的问题。易言之,我也不否认方法层面上的理论边界问题。尽管图像理论、解构主义、形式主义等在这个层面上不乏针对性和有效性,但也有着严格的具体限定。就像亚里士多德区分谨慎与明智一样,在他看来,谨慎是一种德性,一个目的,而明智则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谨慎包括明智,但明智并不意味着一定谨慎。[3]同样,在这里价值诉求、立场认肯依赖于图像理论、解构主义,但是图像理论、解构主义、形式主义等并不一定指向价值诉求和立场认肯。
说到这里,自然就关涉到批评的话语范式。近年来,批评界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网络语言、草根话语、民间叙述等范式的介入。看上去,艺术家也很喜欢、甚至更加认同这样的批评话语,因为其更贴近真实,也更容易读懂。以至于今天,我们也难免常常听到一种反对批评的学术化、概念化的声音。艺术家、画商提这些就不用说了,似乎不少批评家也在极力呼吁和倡导。我想,这并非没有积极意义,特别是在学术为本的今天,我们的确需要这些鲜活因素的注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从此批评就全然成为随性的纯感性表白,毕竟这还是处于一个比较低级的大众层面上的阅读和解释方式,其结果是“反智识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可能成为新的话语霸权。[4]在我看来,这在今天尤其值得我们反思和警惕。对于批评而言,感觉、感知、知性及感性确定性都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真正的批评还应回到理性确定性的思想、学术层面,最终还应回到批评主体自身及其价值(政治哲学)立场。所以,不可轻易地拒绝概念,更不要盲目地贬抑学术。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思想、学术皆诉诸于真理,而真理之为真理,只有在作为概念时方能成立。[5]
因此,如果将收录在本书中的文字当作艺术批评文本,那可能是一种误解。事实上,在我看来,艺术现象背后的意义诉求、价值认同,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不难发现,其间充满着种种矛盾与冲突,背后夹杂着左翼、右翼,激进、保守,乃至中庸等各种观念、立场,但细心的朋友也会发现,若按写作时间看,其中还是有一条清晰的思考脉路。至于什么脉路,在此不妨卖个关子。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最终的追问,即:当代艺术批评如何超越体制的边界?批评如何促使艺术回到其自主性的场域?
注释:
[1] 本文系拙著《谁之批判?何种现代性?——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与文化政治》(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即出)代序。
[2] 易英:《易英谈艺录(一)》,见:《艺周刊》,2009年4月2日,第25版。
[3] 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伦理学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Ethics),龚群译,第1版,商务印书馆,2003,页113-114。
[4]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自序,第1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页7。
[5]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译,第1版,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页1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