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抗震救灾,至少留给国人十大精神遗产。但对于灾难中幸存者的伤痛和内心深处的恐惧,我们其实无能为力。“暂时牺牲自身利益的风险共同体”是否还会再现?
地震有烈度,人性有温度,国家有深度。 唐山大地震的32年后,中国人不幸地遭遇了一个新的灾难承受底线。表面上看,“5·12”抗震救灾,至少留给国人十大精神遗产:以人为本;对生命的脆弱感同身受而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发现人性之美而更加心存善念团结互助;回归家庭相信爱;反省自身生态观、生活观和价值观的单薄与偏执;常识、专业知识和建筑质量都是生命的保障;再次见识举国之力和国际人道主义的强大;看到体制的优势也正视公民社会的缺陷;敬畏自然;接受更多的未来不可知性。 即便如此,涉及10省市、超过10万平方公里、殃及几千万人的汶川大地震,仍然给了中国人一记重创:之前与“大国崛起”相关的兴奋和自信情绪一度高涨至顶点,仿佛这个处于急行军状态的国度必将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现在我们知道,我们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脆弱和不安全。 88%的公众认为这场地震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4309人参加了《中国青年报》与搜狐教育频道的在线调查)。有的人向左走,有的人向右走。
被直播的灾难还是被消费的灾难?
我担心国人落入苏珊·桑塔格对摄影的论断:“静止的照片传递给人们的知识将永远停留在感情用事的水平上——无论是愤世嫉俗的感情还是人道主义的感情。这样的知识将永远是廉价的知识——形式上的知识,形式上的占有,形式上的强奸,形式上的智慧。” 在现实中,苦难作为视觉被消费了(很多悲惨照片被报刊网络反复刊登,很多电视画面一直重播,传媒为独家报道和独家照片奋不顾身沾沾自喜,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新的苦难素材);愤世嫉俗的感情轻易找到了标靶(包括行为不当的灾区干部、中国的富人和外国的明星);人道主义感情通过捐款捐血和做义工得到了释放;时间流逝,人们对原本震惊和热衷谈论的灾情,渐渐沉默、麻木和厌倦(生活还要继续是最好的理由),灾后综合征的确出现在部分记者、志愿者和医务人员身上,甚至出现在部分电视观众身上。 在众志成城抗震救灾中,我们有政府力、军队力、专家力、国际力、民间组织力、企业力、明星力、传媒力、公民力、反思力。但对于灾难中幸存者的伤痛和内心深处的恐惧,我们其实无能为力。之后,我们迎接歌舞升平的生活,或迎战下一场灾难,依此循环?!
利益共同体还是风险共同体?
6月3日,广州的一位湖南籍的士司机说,他捐了200块钱,排队输了400CC的血。他本想再捐,但“我的老乡们说,都捐完了,万一我们遭灾的时候,他们不帮我们怎么办”?——听起来,他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不太有信心。 2005年12月,比尔·盖茨与华伦·巴菲特在内布拉斯加大学与学生互动演说时,前者说:“公平是最重要的社会议题。”公平既是市场规则,也是道德规则。在日常状态下,即便保证市场规则的公平性,社会也从来不是利益共同体,而是贫富分化的不同利益集团。在特大自然灾难中,公民能将心比心地被激发出道义和情感,成为暂时牺牲自身利益的风险共同体。此时,没有市场规则的公平,只有道德规则的公平。 的士司机所担心的,是“暂时牺牲自身利益的风险共同体”是否还会再现? 从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来看,“暂时牺牲自身利益的风险共同体”还会再现。震后24天全国即接收国内外社会各界捐赠款物437.64亿元,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数字。但与危难时刻的道德公平性相比,日常状态下市场规则的公平性更抚慰人心。至少,它能让这位的士司机更义无反顾地行善。
哭比没哭更高尚?
灾难让人悲伤,人性令人感动,亿万国人在电视机前、哀悼日和灾区现场流下泪来。许多看似圆滑世故、成熟强硬的中年男,多年来第一次流泪。甚至,在直播时哽咽、流泪的电视主持人,也引发了“此时眼泪也是一种坚强”的评论。 还有国人没哭,从5月12日一直到现在都没哭。他们也悲痛伤感,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们有私人的原因和不一样的情绪调节方式。 他们被身边人指责为冷酷。哭与不哭,生理表现上升到了人格问题。 哭比没哭更高尚吗?流泪和捐款、献血、去现场、救人、领养孤儿、祈福、写诗、高喊“中国加油”一样,在灾后有所付出,但并不构成夸耀的资本——与残酷的死亡和毁坏相比。 痛哭者所显示的道德优越感从何而来?是缘于自己付出比别人多、更爱国,还是骄傲于自己跟绝大多数人行动一致、做的事情全都“政治正确”?这种道德优越感不仅在于哭,还显示在捐款金额(甚至弄出了捐款排行榜)、有没有去现场(不少缺乏经验的志愿者和记者占用了宝贵的救灾资源)、痛不痛斥不同言论、看不看电视直播上;也显示在此前抵制美国、日本货、法国货等历次公众情绪上。这种假付出和爱国之名的道德优越感,对与自己表达方式不一致的同胞,构成了一种冷暴力。 我们要珍惜这次自我救赎和反省的机会,而不是以此自矜和欺人。哭不出的痛,也是悲痛。
敬畏自然还是迷失城市化?
地震作为自然界的不可抗力,把多年城市化的经营成果瞬间断送。许多人醒悟:哦,从此我要“对大自然怀着敬畏之情谨慎地生活”。但是,大自然在哪里?如何敬畏? 个人环保不是问题,城市化过程中的肆意开发却是大问题。水、电、油、煤、气,木、沙、石、泥、土,还有各种稀有金属,都是用挖掘机和各种抽取机器向大自然攫取而得,连同各种呈上餐桌的动物,供应给城市里舒适、奢华、时髦的生活方式。平日里,你根本见不着大自然,只见得着只争朝夕建起来的大广场、大马路、大房子、大工厂和大坝。然后,你顶着日渐灰霾的天空,堵在环线上,体会着天气的反常。 在强调速度和效率的扩城运动的概念下,农田变成了钢筋混凝土,河流变成了水电站和给水站,森林变成了公园,植被变成了行道树和人工草坪,野生动物要么濒危要么圈养,菜市场和超市的家禽和海鲜全来自人工饲养,自行车道变成了机动车道,地下空间变成了地铁、停车场和地下商城,建筑风变成了空调风,郊区变成了经济开发区,碳排量只增不减——这时你还敢说敬畏自然? 我们当然回不去“小国寡民”时代,但无论彼岸在哪里,GDP决不是诺亚方舟。成都诗人翟永明从瓦砾堆中拣回来的作业本中,发现一个叫张拉拉的女孩在抄录《每个女孩都是无泪天使》的歌词之后,写下了之前网上查不到的一段话:抓住了快乐的气球/就可以达到幸福的国度吗?/多想/在那零落香泥碾作尘的季节/是你为我驱除尘世的风霜。 翟永明称之为“让人心惊的谶语”。它何尝不是关于我们迷失城市化的“谶语”!每个对大自然心怀敬畏又不得不迷失城市化的人,都是无泪天使。 现在,有人担心大地震成为“随意涂改刷新城市产权、文脉的规划橡皮擦”。已有希望小学捐建者接到当地部门报出1000万元的“灾后重建价”——果真如此,他们就算没有私心,也是视自然为敝履、执迷城市化而不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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