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成了道具,文化工程可劲造,纷纷扰扰地争古,浩浩荡荡地公祭,劳民伤财地建假图腾,膜拜但不能有效传承,热闹但没有真正消化。
在追求了几十年没有历史感的新生活之后,中国人开始热衷、挽救、发掘、弘扬、传播传统文化。各级地方政府开始在“十大杰出青年”和地标之外,瞩目本地产的古名人和古代文化遗产。文化,这条被轻视的近乎干涸的河流,以大跃进的姿态被促成为显学和重点建设项目,并被列入城市品牌和城市软实力的范畴。 传统文化的建设达到了史无前例的规模(半个世纪内,传统文化的摧残也曾达到了史无前例的规模)。随着国力的增强、城市世纪的到来,一个文化的盛世似乎近在眼前,传统文化也似乎要在这个文化盛世中重唱主角。 但我们知道这不是实情。如果厘清其中的GDP动机、政绩动机和跟风动机,再以作品和人才作为衡量指标,所谓达到了史无前例规模的传统文化建设,更像是又一场形式主义的运动——传统文化成了道具,文化工程可劲造,纷纷扰扰地争古,浩浩荡荡地公祭,劳民伤财地建假图腾,膜拜但不能有效传承,热闹但没有真正消化。 正当经济盛世的中华民族,不能因为脑残式掘古与造古,与一个真正的文化盛世失之交臂。
从文化苦旅到文化典礼
余秋雨离开上海十七年,自走“文化苦旅”。2008年9月,余秋雨说:“这十七年来,我的目标已经全部达到。中华文化果然成为时代的精神坐标,世界的关注对象。我很高兴自己曾经历尽磨难守护了它那么多年,现在,‘苦旅’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可以回来了。” 一个人的“文化苦旅”结束了,一个国家的文化典礼进行中,中华文化的确成了“世界的关注对象”,但离“时代的精神坐标”尚远。 任何一个城市的读者,都对“历史文化名城”、“世界文化遗产”和“某某文化节”这样的词汇耳熟能详;但落实在具体城市具体人身上,他们感觉到的首先不是传统文化,而是屡屡像“春晚”般的演出当道、像“创卫”般的兴师动众、像建地标般的大兴土木。 以2006年在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举行的第二届中华姓氏文化节为例:这个文化节包括一场开幕式晚会、一场公祭人文始祖太昊伏羲氏大典、一场高层文化论坛、一个投资贸易洽谈会、一个旅游推介会、一个世界陈氏恳亲联谊会筹备会、一个中华姓氏族谱展览、一场龙舟大赛和一场民间文艺精品展演大赛。 这是国内最主流的文化营销模式,3天之内,融文化与经济、官方与民间、祖先与现代媒介传播、文化产业与观光旅游、民俗与专业学者于一炉。看似经济繁荣、传统复兴、官喜民乐,很写意,实则是一个地级市令市直机关、各县市区长、武装部部长、民政局长、旅游局长、街道办事处主任、居委会主任及城管、交警、环卫各部门“把思想高度统一起来,把精力高度集中起来,把力量充分凝聚起来”之后,动用几乎所有政府资源达成的结果。 文化节之后,官方很得意地宣布签约招商引资合同金额和旅游收入,市民却感叹中华姓氏文化节的开幕式晚会为什么规定观众“必须穿西装打领带”。在政府资源总动员之后,在网上留下3000多个网页之后,被纳入了《河南省建设文化强省2005———2020年规划纲要》的中华姓氏文化节就此翻过,它揭开的传统文化资源未来得及整理消化,公众的眼球就被别的城市新的文化节吸引过去,可能一篇美文、一个观点都没有留下。而加盟晚会的殷秀梅、王宏伟、田震等明星大腕,又被另一个城市花钱请去复制,晚会依然“精彩绝妙,美轮美奂,气势恢弘”,但跟传统文化没关系。 一个文化节的3天,与一个人的17年“文化苦旅”,论成本,前者是后者的万倍;论效果,后者是前者的万倍。对今天中国的传统文化而言,“文化苦旅”着的人太少了,文化典礼着的城市太多了。
从重温历史恢复荣誉,到绑架历史索要荣誉
2005年7月,《新周刊》发表《城市考古:问历史要荣誉》一文,报道了试图通过考古发掘从而延长建城史、从而为城市“增加深厚的文化底蕴”的政府心态。石家庄市、吉林市、济南市、齐齐哈尔市、成都市的建城史都因考古发现而提前了数百上千年不等。像深圳这种现代化名城,也从重温历史中恢复了千年城市文明而非20多年新城的荣誉。当时重庆市领导问“你们什么时候也挖一个三星堆出来啊?” ——虽急于“变老”但还算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但今天的各城市政府做法,已经到了绑架历史索要荣誉的地步了。 很容易列出一份“各城市争古清单”,数十个城市卷入其中,争中国的“南北分界标志线”、争黄帝、争老子、争梁祝、争西门庆、争《金瓶梅》、争“女儿国”、争孙悟空、争李白、争孙武、争诸葛亮、争桃花源原型、争水泊梁山、争古隆中、争董永故乡,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不可思议。 争的动机,当然是为城市“增加深厚的文化底蕴”;争的方式,当然是投巨资建遗址、建旅游区、建巨大雕塑、建蜡像馆、建学术会议中心、举办公祭大典、举办文化节、请高官来定位、请名人来押阵、请央视来宣传、申报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4A级旅游胜地、申报文化产业实验基地;争的结果,当然是谁更宣传得到位、吸引的游客更多、谁的影响力更大,谁就更像正版历史拥有者。在其中,传统本身和传媒、学者一起被地方政府所利用,作为招徕地方利益的文化广告牌,传统真正的文化精髓则烂在那里无人理睬。
城市品牌的营造法与财政资源的注意力
“文化大省”“文化强省”“文化大市”“文化强市”的提法很流行,国家软实力的概念落实到了文化产业和城市品牌上。在文化产业和城市品牌的营造法中,对传统文化这个载体,存在着工程化、节庆化、旅游化、孤立LOGO化、统一化、参评化、之最化、标配化八大误区。 工程化,就是把传统文化当成建筑工程来做,仿佛没有钢筋水泥楼堂馆所,就没有平台承载传统文化。节庆化,就是在三天之内完成“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旅游化,就是基于旅游收入的动机来选择传统文化的表现方式。孤立LOGO化,就是不论城市当下的精神气质,不考虑传统文化的“润物细无声”,硬性把传统文化拎出来做本城的文化主标识。统一化,就是打着重视一项传统文化的名义,忽略其他传统文化的发展空间。参评化,就是为了获得某项城市评选的胜利,而不计成本地把单项传统文化拔高做大。之最化,就是为了吸引眼球突出存在感,把跟传统文化精髓无关的工程体量指标做到极致。标配化,就是参照国内外“主流城市”的主流配置,复制其他城市的高端文化设施和做法。 在这八大误区中,我们看不到“人”的存在,而作品仅仅是建筑工程和节庆典礼。我们看到了财政资源对传统文化的注意力,但这注意力是向建筑工程和节庆典礼倾斜。 结果,只是央视一档小小的电视栏目《百家讲坛》,凭着每天的几十分钟和几个文化人,就把传统文化传播到了一百项建筑工程和一百场节庆典礼加起来也无法企及的境界。 因传统文化之名的建筑工程和节庆典礼可劲造,造成了新时代的形象工程和样板戏。
一个国家的文化版图由什么构成?
历史,文学,艺术,文物,宗教,文化机构,教育机构,设计机构,传媒机构,艺术团体,体育团体,文化设施,商业老字号,以及文化人、艺术家、作家、建筑师、时装设计师、音乐人、电影人、民间艺人,共同构成了一个国家的文化版图。 版图上的重镇是古都、国家级和省级历史文化名城、世界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版图上的皇冠是国家级文物、文学经典、艺术杰作、建筑杰作、顶级文化机构、顶级教育机构、顶级艺术团体、顶级工艺、著名商业品牌;版图上的明星是一流教育家、一流学者、一流艺术家、一流作家、一流建筑师、一流时装设计师、一流音乐人、一流收藏家、一流导演、一流演员、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和工艺美术大师。 脑残式掘古与造古,不能为中国的文化版图增添一砖一瓦。在古为今用的想象力游戏中,中华传统文化有可能当成外套,也有可能融为我们的血肉。靠可劲造是不行的,那样造出来的也许“很南北,却不是东西”(李承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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