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威尼斯视觉艺术双年展起一个标题确实很难,它被称为世界当代艺术的奥林匹亚式的汇展——想想北京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曾经得到的各种戏说和调侃吧。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起一个大而泛的,什么都能装进去的筐式主题。第53届威尼斯双年展正是这么干的,今年的主题叫“制造世界”。两个词翻译成英、德、中、法、瑞、希伯来等多国语言,随机出现在不同版本的海报、册页上。
史上最年轻的双年展总策展人,45岁的丹尼尔·伯恩鲍姆,对他命名的主题做了很多解释,却无非是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道理,比如“艺术作品代表着对世界的洞察,严肃地说也是制造世界的一种方式”;或者“以‘制造世界’为出发点,这个展览强调在制度语境之外,在艺术市场的预期之外探索艺术创作的新空间”。 主题展“制造世界”里最醒目的作品之一,是墨西哥艺术家Héctor Zamora的《飞艇云集》,使用了三种媒介:展厅里时不时就能碰上一台液晶电视,播放着CG制作的视频——水城名胜的上空漂浮着数十艘一模一样的飞艇;一处展厅的天花板上垂挂下无数这种飞艇的模型,大约半米长;惟一的“真”飞艇(五米多长、约两米高的充气模型)卡在军械库室外,狭长通道的两面墙之间。如果真有几十艘这样的大飞艇飘在威尼斯上空,绝对是轰动性大事件,也绝对探索出了艺术创作的新空间(当然未必是好的新空间),但这个可能性太微小了,尤其在今年。
世界性的经济不景气当然还没有熬出头,今年艺术双年展的预算比两年前减少了1400万欧元。短缺的这一块,主办方多少打算从门票收入里找补回来一点,票价从过去的15欧元涨到18欧元。当代艺术与资本的关系过于密切,比如翻看资料,入选主题展的大多数艺术家背后,都有或欧洲或纽约的代理画廊,这肯定不完全是好事。
布鲁斯·瑙曼的《拓扑花园》夺得今年威尼斯艺术双年展金狮奖 图/威尼斯双年展
把你家钥匙卖给收藏家
预展的几天里泻湖码头上仍然泊了十多艘豪华游艇,包括比利时收藏家尤伦斯的新船“赤龙”号,和俄罗斯、乌克兰等国资本大佬的船只,不过据常年看展的行家说,今年来的有钱人不如以往多了。所以总策展人伯恩鲍姆趁势推举一些“并不附和市场口味的艺术作品”,非常合乎情理。
这并不意味着艺术作品一概采用更经济的方式。在展厅里还是时常能看到“铺张”的作品。比如主题展里喀麦隆艺术家帕斯卡尔·马汀·泰尤的混合材质作品《人类》,类似一个非洲村落的装置占满了大约400平方米的空间,若干简陋的棚屋、各种家具、生产工具配以十来个放映录像的屏幕和嘈杂的音效。并不是说作品成本能有多昂贵,只是用如此繁复的堆积来表达某个观念,实在过分了一点,尤其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找不到仔细阅读的欲望。
当代艺术的“点子学”特性并非没有人讨论甚至调侃。纽约艺术家罗伯·普鲁特在1999年做过一个作品叫“101个你可以自己做的艺术点子”,把101个点子翻译成各种语言打印在纸上任观众自取,也可以从网站浏览。这些点子包括“把你的电视机倒过来放”、“穿古装过一天”、“在抽屉里撒满碎石子,做一个秘密的‘枯山水’”和“收集杂物”等等。而“收集杂物”这个点子还真有不少艺术家在用。主题展中另一位非洲裔艺术家的作品分布在若干个边角空间,正是把自己的生活物品,从外衣内裤、日常用品到大量书籍报纸杂志挂满墙壁、码在地面。
仅仅是辨认出这数百件物品的身份,已经足够令人生畏,更何况还有大量文字信息夹杂其中。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展里有98位艺术家的作品,另有77个国家馆、44个并行展览,海量的艺术作品本来已经让人头皮发麻,而细读一件“收集杂物”式的作品恐怕就需要20分钟,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耐心?这个方式对艺术家来说其实还挺经济,但对外地来的观众,就实在太不“便宜”了。
罗伯·普鲁特的101个艺术点子里还有一个,“把你的家门钥匙卖给一个收藏家”,真是很妙的调侃,若用在“收集杂物”式的作品会多么贴切。面对收藏家,这种作品倒不见得前途黯淡,因为什么口味的人都有。来自柏林的收藏家博拉亚斯就说:“在威尼斯,即使是那些灾难性的作品也会对艺术界产生重要影响……我个人尤其期待看到能令我生气的作品。”
列侬遗孀小野洋子是今年获得金狮终身成就奖的两位艺术家之一 图/威尼斯双年展
阿根廷艺术家托马斯·萨拉切诺的《丝状星系》,用黑色橡胶绳编织出蛛网般的“星球”和“宇宙”,布满偌大的白色空间,他提出的疑问是:“如果剪断一根,这‘宇宙’是否就瞬间崩毁?” 图/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大师也在苦恼
直指政治的当代艺术作品永远不会少。在俄罗斯国家馆,安德烈·莫罗德金的装置作品《红与黑》用玻璃复制了两尊“胜利女神”——卢浮宫的镇馆三宝之一。小小的雕像是中空的,连着细管和泵,在“胜利女神”的身体里不停流淌着液体,一个是红色,一个是黑色,幻灯机把红黑流淌的效果放大了,投射到墙上。黑色液体是柴油,红色的是真正的人血——捐血的是曾在车臣战斗的俄罗斯士兵。
巴勒斯坦的莫娜·哈图姆有件作品,三张木桌的桌面上分别是三个城市的地图:贝鲁特、巴格达和喀布尔;图形似疮痍凹陷,像轰炸后留下的弹坑。作品表意直接,类似的东西实在太多,也显得肤浅。波兰馆的惟一作品探讨非法移民的生存,话题在西方当代艺术里算得上老生常谈,不过在形式上玩出些新意:巧妙经营的录像投影把展馆的三面墙和天花板“变成”大片磨砂玻璃,玻璃那边人影幢幢,等待、见面、交谈、劳作;从耳机里你能听到拿不到合法身份、找不到正式工作的迁居者委屈的诉说。
探索新路非常难,哪怕是美国年近七十的老将布鲁斯·瑙曼——他今年名为《拓扑花园》的作品,帮美国馆拿下了今年威尼斯金狮奖,这个作品整理回顾了艺术家瑙曼的雕塑、装置、多媒体等作品。瑙曼为此在威尼斯新创作了一件声音装置《日子》,观众经过两列白色的超薄扬声器,能够听到不同的声音念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工作那段日子真是艰难,”瑙曼说,“我日复一日地琢磨要做什么,星期一过了,星期二又过了,然后我想:那好,就做件讲一星期里每一天的东西吧。”
这多少让人觉得艺术是不是有点“走得太远,以致忘记了为什么出发”。
真正让人兴致盎然的作品,往往还是由于妙想,而与成本、材质、话题、政治没有多么直接的关联。阿根廷艺术家托马斯·萨拉切诺的《丝状星系》,用黑色橡胶绳编织出蛛网般的“星球”和“宇宙”,布满偌大的白色空间,观众穿行其中,躲避诸般牵绊。“如果剪断一根,这‘宇宙’是否就瞬间崩毁?”这是值得玩味、颇有所喻,也会让人好奇观察的疑问。
美国艺术家托尼·康拉德的“后极简主义”作品《黄色电影》,在质地极其一般的纸上画出银幕的黑框,中间涂上会缓慢发黄的白色颜料。这确实是成本极简的“电影”,它的故事就是慢慢变成陈旧的黄色,只是“电影”的时间会超级漫长,而且不同的银幕上虽然都是发黄,也会变出各自不同的纹理。
在军械库的主题展,进入四十多平米的一个隔间,漆黑中你仿佛面对一处缩微的山城夜景,或者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船坞。高低错落,亮着无数小小的灯,红色、橙色、蓝色、绿色、银色……十几秒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会辨清光亮的所在,无非冰箱、空调、音响、电视、电脑、复印机、插线板、电话、电磁炉、充电器。中国艺术家储云的《星群3号》创作于3年前。我们会感到熟悉,每天晚上关灯上床,你知道房间里总有一些电器默默地亮着小灯,度过一整夜的待机状态。艺术家把这种灯光的数量增加数倍,在自然而然的迷人和美感之外,这些设备竟像是有了生命;与其说亲切,你更可能感到某种威胁和隐约的不安。这是一件值得叫好的作品,它很直接地让你动心,而后思考一些未必有结果的问题。 列侬遗孀小野洋子是今年获得金狮终身成就奖的两位艺术家之一。主题展当中也有她1960年代的旧作《指令系列》,类似普鲁特的“艺术点子”:
“看着太阳直到把它看成方的。”
“买许多梦的盒子。让你的妻子挑一个。一起梦。”
“坚持不说任何人坏话,
a) 三天 b) 45天 c) 三个月 看你的生活会发生什么。”
短诗般的句子用A3纸打印了,很不显眼地在墙上贴成两列。当然早就不新鲜了,但是看多了那些大阵仗的艺术作品,这样的简单轻快和“便宜”的搞法反而多了一分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