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飞飞,一位绰约美丽的年轻女艺术家,独特的禀赋及人文熏陶、生活历练,使她有一种仿佛与其风华正茂的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与悲悯。她的作品中,充满了对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种种荒谬、悲凉、惨痛与艰辛的现实状况的洞察,没有在中国当下的特定契机中急速催生出的“中产阶级”们在“雅集”中盛行的风花雪月式咏叹与抒怀,而是充溢着对那些在严酷的“丛林法则”中凄苦飘摇与挣扎的弱势生命的深切同情。这使她与大多数同龄艺术家们恍若隔世。而后者们的纵情狂欢与轻浮炫耀,在目光短浅、信仰阙如的批评家及唯利是图、居心不良的文化掮客们的追捧及经营、包装下,在“小资文化”阵营中急速崛起、膨胀为艺术明星与文化偶像,并名利双收,喧嚣一时。
鲁飞飞主要以摄影、行为、装置等视觉艺术作品面世,但她同时也在文学、电影等领域中齐头并进地拓展和深化她的生命体悟。比如,她的文学作品《占卜的季节》,以一种类似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来营造一个污秽、冰冷、病弱、绝望、随时濒临坍塌的中国村镇,村民们苦苦挣扎、殚精竭虑,却始终未能在生存与灭亡的临界线上向上迈进一步,在经历一次次黑色“梦魇”后,与草木同朽。她的电影作品《2008水城之恋》中,以北京这个中国传统文化、官方文化、当代文化都最为强盛、集中与最为典型地冲突、杂糅的东方大都为故事发生地,凄清地演绎一出异国恋歌,意识形态的阴影及文化认知、生存境遇的差异,使恋歌最终成为离歌。
她的摄影作品《二分之一》系列中,作为“非中心化”的主体,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身处于巨大而繁杂的都市丛林、格栅中,显得如此渺小与微弱,几乎可以完全被忽视。以电脑后期处理的方式,她把桥梁、街道等都市基本“神经网络”进行拼接、组合,成为幻化迷离的镜像,主体在其中则被剖裂为二,都市的“迷宫”本质与巨大的“铁笼”式压迫性力量被清晰地显现出来。这种逻辑也推延到对传统的反思之中,比如她对身处“宫门”夹缝中的自我的镜像式处理。对外部境况的审视伴随着对居于其间的主体的反思,《tiananmen》中,她也用类似的手法把广场上的躯体裁切和重组成“无思”的变异生物,徒具行走的肢体而已。
基于人文主义立场的都市体验不断地被传达出来。《六十八级台阶》中,她作为一个“异在者”,如女巫般横亘在都市地下通道中,在鸡鸣即起、孜孜为利的熙攘人群中,她的存在是对一种司空见惯的景观的警醒,让人们重新用“陌生化”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生存状态。她的装置作品《飞着去上班》也是对“都市生存”的反思。她将具有乡土文化特色的很多鞋垫绣上记载个人私密体验的文字,并将之放置与人流湍急的过街天桥台阶上。一种乡土生活、私密体验的踪迹,脱离原初的温馨时空而落入匆忙行走于其上的都市台阶,返乡意识和悖谬生存被诗意化地隐喻。
伴随着思考的深入以及视界的扩展,鲁飞飞开始关注更为宏大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方面的成熟之作是与英国艺术家海伦·玛莎(Helen Marshall)合作的一系列作品。《噩梦》中,她们用摄影的方式探讨中产阶级看似优裕而闲适的日常生活状态中的心理症候——发达现代性下,庸常民众内在的某种潜在心理伤害和暗涌的暴虐冲动。那些富足的空间中荡漾着莫可名状的不祥光线,妇女或少年手持利刃,散发出冷酷的杀戮之气,劈向种种假想敌。其神情既似梦游般恍惚,但又保持着适度的清醒与分明的冷静。她们在伦敦一个私人住宅里,召集了二十个左右的伦敦女性,在那个后花园里,经过自由的交流后,调动自我的灵感和这些女性的创造意识,开始拍摄。《秘密花园》里,白人女性如战俘般并排躺或站立,并被黑胶带蒙蔽住双眼,而一位黑人女性手持利斧,这种饱含攻击、威逼、胁迫等的不平等关系,在历史和当下的时局中屡见不鲜,但戏剧性的是,强弱双方的身份对调了。如此,某种以暴治暴、以毒攻毒的二元对立思维被全面地展示出来,在身份置换后,让不同肤色、族群、国家的人设身处地的体会对立者们的切肤之痛。在随后的《她们》系列里,这些女性暂时性地忘却现世的琐碎烦扰,从个人的立场、身份和对生命的感悟、认知出发,进入一种集体冥思存在之意义的状态中,生命在对崇高的渴盼中得以更新。
这两位年龄、肤色、国别各不相同的女艺术家,用自我的身体为媒材所进行的摆拍式摄影,具有更为强烈的宗教精神,也更为真切动人。《哀悼基督》中,她们以米开朗基罗的不朽名作为母本,演绎出新的当代意义。圣母与基督,被分别置换为当代的白种、黄种女性,让女性在一种自我关爱与扶持中达到完满与自足。手中之刀与脚下的人头骨,暗示出对屠戮的拒斥与对现世动荡时局的控诉。《鲁飞飞与海伦·玛莎的戏剧》,则用雕塑般的坚实造型和富有象征意义的道具,对人类的命运进行守夜。而一种爱与救赎的弥赛亚精神,始终贯穿其中。为了彰显一种深厚的互爱与平等,两位年轻的艺术家象征性地互换肤色。
鲁飞飞的作品,虽然风貌各异,但始终贯注于其中的,是严肃的人生态度和对崇高乌托邦的信仰与不懈追求,这让她在当下犬儒主义、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盛行的文化语境中显得非常孤独与“脱节”。但这种“脱节”,正是其可贵之处。因为,对存在意义的深刻追求,是人之为人的最尊贵之处,崇高与严肃虽然在某一时段被人们弃若蔽履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但它是人生终将必须面对的,也是艺术终将面对的。由此,鲁飞飞的艺术追求,其实是一种富有洞察力的“少年老成”。在大量资金介入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后,它正在泡沫频翻,但当浮华与鼓噪过后,真正留存下来的,必然是那些能够经得起历史考验和价值推敲的作品。而这正是真正严肃而深刻的艺术家的胜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