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最近的一篇文章谈起。这篇文章发表在最新一期《南方周末》(2011年7月21日D24版)“百年辛亥逸史”专栏,作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秦晖先生,文章的标题是“‘演员’越来越清晰,‘剧本’越来越模糊”。大意是这样的,在秦晖先生看来,近年来学界关于辛亥革命的研究,细节越来越清楚,但是背景(即剧本)却越来越模糊。姑且不论具体情况若何,但我想,实际上这与一个艺术展览的形成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分。有些展览,“演员”或艺术家的面目非常清晰,但“剧本”即展览的结构、线索却非常模糊;而有些展览,恰恰相反,“演员”或艺术家的面目非常模糊,但“剧本”却非常清晰。当然,“演员”和“剧本”都给非常清晰是一种理想状态。而这实际上对于策展人和批评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问题就在于,今天的很多展览要么“演员”清晰、“剧本”模糊,要么“演员”模糊、“剧本”清晰。还有不少,是“演员”和“剧本”都模糊。
我不知道“异绘”是王林老师对这些艺术家“量身定做”的,还是根据“剧本”和“剧情”遴选的“演员”,实际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员”和“剧本”都比较清晰,而且逻辑上也是相对自洽。不过,具体我还是想从“演员”说起。
十位参展艺术家都来自黄桷坪。曾几何时,黄桷坪一度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圣地之一。我以为这样一个黄桷坪不是原生态的黄桷坪,而更多是由罗中立、张晓刚、周春芽、何多苓、叶永青这些“大腕”( 包括后来曾经一度流行的新卡通)的“传奇”和“神话”建构起来的。毫无疑问,对于黄桷坪而言,这些已然成为一种主流叙事,并形塑为一种“视觉意识形态”或“视觉伦理政体”。在这个意义上,此次展览的艺术家恰恰是一个独立于主流叙事之外的边缘话语群体。众所周知,这也是王林老师一贯的言路和立场所在。如果说西南、黄桷坪乃独立于北京中心的一种边缘叙事的话,那么当西南或黄桷坪本身也沦为中心的时候,“异绘”及其艺术家群体无疑是边缘中的边缘。而这也体现了王林老师一贯的(自由)左翼立场。不论北京,还是黄桷坪,只要被体制化,被中心化,都是他反思和批判的对象。
当然,当我们在抵抗和解构一种意识形态或政体的时候,也要警惕自身会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或政体。“异绘”中十位艺术家之间的巨大差异和区隔则意谓着其已然避免了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或政体的可能。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忽略,无论在语言上存在多大差异,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重构着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这一点王林老师在展览序言《自由的群体与异样的绘画》中已作了说明。笔者以为,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黄桷坪,而不是由想象与神话所建构的抽象的黄桷坪。那么他们之间的差异及活力体现在哪里呢?
毛艳阳的超现实叙事尽管采取了挪用、瓶贴等后现代手法,但并没有因此显得零碎,而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剧场效果或审美意境。叶鲜艳则试图通过解构抽象,赋予其更深的现实观照和体认。厚重的颜料肌理,以及独特光影质感,张振学的画面中自觉地形成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诉求。李川的绘画采取了传统中国画的形制(如扇面、圆形),绘画则采取了西方写实手法,并试图将具体物象之间的边界抹平形成一种抽象的效果。尽管之间不乏错位与悖谬,但画面的情境化、叙事性与动画感已然将其融为一体。对于李勇的绘画,我们必须放在一个系统里展开反思才可成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细密的“蚊子”源于他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一旦抛却这一渊源,空洞的形式必然沦为一种装饰。余果则通过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将观看者独立于绘画与现实之外,殊不知,这种冷漠与疏离非但不是想象,反而是一种(内心的)常态。沈桦的物性自觉包括两个层面,一是绘画材料,包括画布和颜料的选择;二是表现对象的选择。正是因为对于双重物性的敏感和准确把握,为我们重新感味和认识日常情感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凭借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钱丽丽将日常生活中不为人所知的尖锐甚至刺痛的一面悄无声息地化解在审美形式的创造中。黄淋的涂鸦显得紧张和理性了些许,但所内涵的历史反思与现实批判之能量膨胀到足够颠覆艺术本身。廖文超几乎抛却了一切学院派绘画的技巧和规则,以最朴素最简单的方式通过光影和质感诉诸一种历史内省和超越价值。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十位艺术家的语言已经相对很成熟,但个别可能与部分位居“主流”或“中心”的艺术家不乏相似和雷同之处,比如李勇与叶永青,黄淋与杨述,等等。
看得出来,十位艺术家之间则非常不同,这种区隔本身就是“异绘”的体现。换言之,他们实际上分享了同一个价值前提,即“异质性”。而这一“异质性”不仅体现在他们相互的差别,也体现在他们共同与主流叙事的对立,更是体现在他们所独有的山寨感与草根性。实际上,他们整体上的单薄与粗糙与所谓主流叙事的精致化、符号化业已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和冲突。
至此,我们不妨再回到“剧本”即展览本身。我想,作为策展人和“剧情”的设计者,王林老师可谓深具用心。如果理解没错的话,我以为“异绘”的意义在于反抗和批判,毋宁说是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所谓的“异见”。按朗西埃的说法,“异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性的体现,即一种自由表达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其已然回到了“政治”本身的原初意义,即由古希腊“城邦”(polis)所演化而来的作为自由言说权利的“政治”(politic)。而这一点也恰恰体现了王林老师一直以来的策展理路与思想立场:从“异绘”到“异见”,他其实真正要表达的是一种艺术的政治。谢谢各位!
附录:展览专题访谈
冯石(以下简称冯):请针对这次的参展艺术家和作品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鲁明军(以下简称鲁):首先需要声明两点,一是在没有看到原作之前,任何批评性发言都是不可靠的,因为你所要讨论的对象本身就是不真实的,或者说是已经过滤的。但实际上,我们今天批评家的发言,即便是相对更为严肃的发言即批评写作都是基于照片,而非原作。二是对这样一个展览做出一个整体判断,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非要做出一个判断,必须将其放在一个应然的时空下,才有可能。单就作品语言出发,它所强调的恰恰是异质和区隔,而非可能的内在联系和同构的一面。
基于这两点,我们再来看这个展览及其作品,我们必须先将其放在一个时空中,这个时空就是由王林老师所“勾勒”出来的黄桷坪艺术现状。在王林老师眼里,对于整个当代艺术界而言,黄桷坪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次展览所选的艺术家及作品,被王林老师命名为“异绘”,这个“异”是相对谁来说的?为什么他要重申“绘”本身?我想,在这个命名背后还是隐含着王林老师一贯的策展思路和深刻用意。这些问题有必要的话,不妨在展览研讨会上展开讨论。在此还是回到展览作品。
看得出来,此次所选择的艺术家不同于以往我们对于黄桷坪艺术家的印象和认识(比如地域风情、都市话语、新卡通等的浮表与空泛),不仅凸显了语言本身的探掘,并付诸一种内在的历史性与现实感。黄淋涂鸦中的文化政治,李川山水中的荒诞、疏离与孤寂,毛艳阳在超现实叙事中的拼接与混搭,钱丽丽抽象中细腻与情感,等等,不仅迥异于地域风情、都市话语,也不再止于绘画或艺术语言本身的探索,而是付诸探索本身可能具有的某种厚度和深度。如张振学,虽然更多创作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用品(如吊灯、花床、镜子等),但绘画肌理和画面质感(如笔触的书写意味,构图的“纪念碑性”,等等)已经超越了这些普通用具的日常意义,而是赋予其更深的(人文及形而上学)价值所指。
冯:针对最近出现的架上艺术的某种回归趋势,请问您的看法如何?
鲁:对我而言,至于架上艺术是否回归不是我关心的,因为架上、架下之分是一种非常范畴化的分类方法。当代艺术现在往往并没有把所谓“架上、架下”分开,当我们还在讨论“架上、架下”时,我们往往还是处在一个前现代主义的艺术史视野中来看待当代艺术。而当代艺术跟前当代艺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没有历史,它更强调一种共识性,而非历时性。不论架上,还是架下,其中都有我关注的作品和艺术家,也有我不敢兴趣的作品和艺术家,而我往往不会用如此简单的视角来区别他们。
不过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架上的回归与艺术市场的抬头有关,但不一定是主要的影响因素,还是就事论事,比如那些架上回归,为什么回归,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
除此,我想策展人必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当我们反思架上艺术的时候,必然会涉及架上艺术所具有的将观者与艺术相对立这么一个特点,也就是说,在这里艺术就是作品,是个客观的对象。而恰恰是这一点,实际上隐含着一个对非架上艺术的反思:当非架上艺术无限地消解这种艺术的边界时,它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而架上的回归,则意味着对经典化的一种潜在诉求,自然也是对当下这种已经庸俗化了的“当代艺术”的反思和检讨。
事实上,当我们以历史的眼光来看的时候,会发现艺术同政治、经济一样,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滞胀,这时候就需要一种力量来突破它。而此时就不光需要艺术家自身的内在推力,批评家的解构和重建也很重要。
冯:请您对黄桷坪艺术区的创作生态发表一些您的看法。
鲁:“生态”这个词是建立在现代化反思之上的一种左派理论之上,是为了批判现代性的开发和个人主义而来的。
但是当它被运用到当代艺术的语境当中,我们应该认识到在艺术区与艺术生态之间是存在着某种张力的:艺术永远是个体的,对于那些试图以社区、群落的方式呈现自我的实验我并不看好。艺术家往往需要独立出来,特别是当所谓“社区生态”过于强大的时候,往往会形成一种机制和误导。去年在黄桷坪艺术节论坛的发言上,我曾经说过,过于强调艺术区的所谓“生态”,这其实是一种“在地”的焦虑。而当我们回到一些个案的时候,往往是在化解这些焦虑。这次这个《异绘》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实这十位艺术家的作品并没有一个所谓的“整体性”,这可以看出策展人现在所作的反思。
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大众往往无法理解其涵义,那作品的意义怎么体现?
鲁:大众无法理解艺术,恰恰是常态。艺术往往走在历史的最前端,它必然是小众的,如果大众都理解了,就可能不是艺术了。艺术作品的意义不是前提,不是承诺,更不是确指,意义是通过艺术和观看方式的开启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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